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14/16页)
等她说完,我说道:“现在我明白了。”
“请告诉我,你明白什么啦?”
“对大多数人来说,说我一辈子都停留在少年时代是意味着我保持着童真的天性,意味着在我的眼里一切都很美好。而对你,说我一辈子都停留在少年时代则意味着我活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一辈子都沉浸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这意味着在我小时候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将永远活在它的阴影里。”
“多多少少是的,”她回答。
等我回到宾馆已经很晚了,我立马开始工作。我要把我能够记得起来的艾米对我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关于她从占领国挪威逃亡到中立国瑞典,关于她和洛诺夫同居的那几年,关于他未能完成的小说,关于他们先是住在剑桥,后来去了奥斯陆,再后来又回到剑桥,那里也成为了他生命的终点。如果在三四年前,我就能连着好几天把她那大段的独白都记在脑子里——自打小时候起我就有很强的记忆力,而且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有把所有零零碎碎的小事都记录下来的习惯,这样就使我的记忆力更为锦上添花。可如今,我离开艾米还不到一个小时,就不得不耐心地等待我的记忆,为了最好地将她吐露给我的一切串联起来。一开始,这是一场苦斗,我总觉得孤立无援,总在想我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件我显然已经力不从心的事情。然而,她的故事和她的困厄大大地刺激了我,而且我早已习惯于写作而无法自拔,我无法抵御引领着我的思想的那股力量,而正是我的思想使得我成为我自己。到凌晨三点,我已经填满了十五页宾馆里的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字。我全力以赴回想出艾米的磨难,一边写还一边想,这些故事中有哪一些她告诉过克里曼,而他又会对它们进行怎样的完全是出于他自己意图的加工,他将如何混淆、如何歪曲、如何误导、如何误解它们,想着在他利用她颠倒黑白、将一切都搞糟之前,我该怎么做才能把她从他的魔爪里解救出来。我还在想着其中有哪些故事是被她自己加工、混淆、歪曲、误导、误解过。
“他开始用一种完全不是他自己的风格写作,”她曾这么告诉过我。“以前,他把能省略的文字尽量省略掉。而现在,他把能增加的文字尽量加进去。他认为,以前那种简洁的风格成为了他的绊脚石,然而他又很讨厌他现在的写作风格。他说,‘这样写很无聊。简直长得漫无边际。既没有风格,也没有结构。’我说,‘这种东西你不能强求的。到时候它自己会成形的。’‘什么时候?等我要死的时候吗?’他的口气如此苦涩,又如此刻薄——他完全变了,不论是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作为一个男人。可他必须赋予他剧变的生活以某些意义,于是他开始写小说,一连几个礼拜都埋头苦干,然后说:‘我永远也不能让它出版。没有人想看我写的这种东西。即使没有它,我的孩子也已经够恨我的了。’我一直都很明白,他后悔和我私奔。因为我,霍普把他赶出门去。因为我,他的孩子和他形同陌路。我根本就不该留下来的。然而眼看着我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叫我怎么割舍得下?他甚至叫我走。可我不能。他一个人是怎么也活不下去的。不过他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怀抱。”
在我走到门口准备告辞的时候,艾米对我发出了恳求,这就是那天晚上的高潮部分。在此之前,我问她要了一个信封,一个寄信的信封。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钞都塞了进去,只留下了回宾馆所需的出租车钱。我想这种方式对她来说比较容易接受一点。我把信封递给她,说道:“拿着。过几天我再给你寄一张支票。你拿去兑现就好了。”我在信封的正面写下了我在伯克希尔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不知道该拿克里曼怎么办,可我能在经济上帮助你,我也很愿意这么做。曼尼·洛诺夫在我还只是个出过几篇短篇小说的无名小卒的时候待我不薄。那封欢迎我去他家的邀请信要比这信封里的东西有价值一千倍。”
我并没有遭到料想中的拒绝,她只是伸出手来,把信封接了过去,然后,她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内森,”她说,“你就不能为洛诺夫写传记吗?”
“哦,艾米,我会无从着手的。我是个写小说的,不是写传记的料。”
“难道那个糟糕透顶的克里曼就是写传记的料吗?他只是个滥竽充数的。他会把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糟蹋完的,他会用捏造来取代事实。他想要毁掉曼尼为人正直的名声——他甚至意图也不在此。他就是想那么干——暴露作家的隐私,让公众来对其指责。用写实的风格虚构出他的每一件罪行。破坏别人的名誉就是这些无名鼠辈们争名逐利的手段。做人的价值、义务、操守和准则其实只是一种掩护,只是隐藏住底层的淤泥的一种伪装。是不是因为罪行具有巨大无比的力量才使得我们对它如此着迷呢?是不是血肉之躯的人注定有某种虚伪呢?哦,内森,我得了该死的肿瘤,所以我的判断力发生了问题。我以为他是个好人,即使说是因为肿瘤也无法原谅我对他的轻信。如今我无法摆脱他了。曼尼也摆脱不了他了。曾经在E.I.洛诺夫的世界里存在着的自由与奇特的想象将一去不返——一切都会被摆在乱伦的聚光灯下接受审查。他会带着这种偏见去处理曼尼的每一本书、他写下的每一个了不起的字,那样就没人会对真实的曼尼有丝毫的了解,不会了解他的写作有多么辛苦,有多么一丝不苟,不会了解他的追求与抱负。他会把一个正直、负责、对自己的错具有高度反省意识的作家,除了呕心沥血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外别无所求的一个作家,塑造成一个卑鄙小人。那就将是曼尼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的全部成就——人们唯一能够记住的将是罩在他身上的这块破烂!他将遭人唾弃!因为那个,一切都将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