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15/16页)

“那个”,是指乱伦。

“要我再多待一会吗?”我问。“我可以再和你谈谈吗?”然后,我们回到了她的书房。她在书桌前坐下,随即说出一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如今她不会为此再流一滴眼泪了——“曼尼和他的姐姐确实有乱伦的恋情。”

“持续了多久?”

“三年。”

“他们是如何隐瞒住三年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情人的狡猾吧。也许是运气。隐瞒恋情与偷情同样刺激。这样的恋情里没有丝毫折磨的成分。我也爱上了他——她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是他的学生,年龄比他小一半还多——他接受了我。所以,他也接受了她。”

原来这就是他的小说主题,因为那是个不可以写出来的禁忌,所以他会说永远也不能让它出版。自从他与霍普结婚以来,艾米告诉我说,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有一个姐姐,对他们之间那段不合法的青春期的私情更是只字不提。在他家的一个朋友发觉了他们的私情后,这个丑闻就在罗克斯伯里(22)一带传开了。弗里达被他们的父母带到更道德更纯洁也更荒凉的犹太复国运动下的巴勒斯坦去开始新生活。曼尼被认为是有罪的一方,人们谴责他是个魔鬼,勾引了他的姐姐,给家族蒙上了耻辱。于是他被这个家清除在外了——在十七岁的年纪便被一个人留在波士顿自谋出路。如果他维持与霍普的婚姻生活,他就会一直写他那出色的、简洁的短篇小说,永远也不会去和暴露隐秘的耻辱沾边。“不过,当他因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同居而再次遭到家庭的唾弃时,”艾米解释说,“当混乱再次打乱曼尼的生活准则时,他的一切都破灭了。他一个人被遗弃在波士顿时才十七岁,身无分文,一个被诅咒的人。然而,尽管这样的遗弃极其冷酷,他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并通过努力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该遭受诅咒的人。可第二次,是他自己放弃了他的家人,而他已是年过半百之人,想要从头再来已不可能。”

“得了,这些是他写下来的他十七岁时的情形,”我对她说,“而不是他亲口告诉你的他十七岁时的情形。”

我的断言令她慌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呢?”

“我只是怀疑你陷入了困惑的陷阱。你是在告诉我他亲口告诉了你这些,并且在他开始写那本书之前你就知道了,是吗?”

“在那本书开始要把他逼疯的时候我才知道的。不对,我以前从来也不知道。在他的生活圈子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么,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为什么不这么对你说,‘它要把我逼疯,是因为我无法很好地理解它。它要把我逼疯,是因为我强迫自己去想象我无法想象的东西。’他想要胜任一件他无法完成的任务。他想象的并不是他实际做下的事,而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做的事。这样的作家并非只有他一个。”

“我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内森。”

“真的吗?把当时的情形向我描述一下,曼尼是怎么告诉你他正在写一本书,一本与他此前写的书都迥然有别的书,因为这书直接来自于他的亲身经历。为了我,请你回忆一下他说这话的时间与地点。回忆一下他说的原话。”

“这些都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回忆得起来呀?”

“可如果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如果它纠缠在他的脑海里如此之久——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压抑了如此之久——那么他对这件事的陈述就会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索尼娅所做的坦白(23)。在那么多年的守口如瓶之后,他的坦白一定是令人难忘的。请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坦白是怎么个样子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逼迫我?”

“艾米,没人逼迫你的,我肯定不会逼迫你。你听我说,”我特意选择了在洛诺夫的那张安乐椅上(搞什么!你在这里吗?)坐下来,对她说。“曼尼写的那个乱伦的故事并非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故事来自于纳撒尼尔·霍桑的经历。”

“什么?”她大声喊道,就好像是在睡梦中被我惊醒了。“我是不是听错啦?谁在说什么霍桑?”

“是我说的。而且有充分的理由。”

“你彻底把我搞糊涂了。”

“我不是故意的。听我说。你不会搞糊涂的。我是要把一切都为你梳理清楚。”

“哦,我的肿瘤会喜欢听的。”

“听着,拜托了,”我说。“我不能为曼尼写传记,可我能为那本书写传记。你也能。那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干的。你知道一个作家的脑袋有多么复杂。他会调动一切因素。他会把一切都来个改造变形。这本书是如何产生的再清晰不过了:曼尼对一些作家的生平耳熟能详,尤其是新英格兰地区的作家,因为他和霍普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如果他早个一百年在伯克希尔山出生的话,霍桑和梅尔维尔就会是他的邻居。他是读着他们写的书长大的。他常常读他们之间的书信,对其中的一些部分熟记在心。他当然知道梅尔维尔是怎么说他的好友霍桑的。他说霍桑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也知道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者们从这句话、从霍桑的家人或朋友口中听到的其他话、从霍桑本人的三缄其口中牵强附会出多少意思。曼尼知道针对霍桑和他姐姐伊丽莎白所作的那个狡诈的、无法证实的学术性推论,于是,为了编织出一个不可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事——为了要体验一种全新的、令人惊愕的激情,这激情改造了他,正如你所说的,把他变成为一个与过去的他完全不同的人——他把人们推测的发生在霍桑和他那位美丽动人的姐姐之间的故事占为了己有。对这位不会写任何形式的自传的作家来说——他具有将事物变形的天赋——这样的选择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这个故事不但能帮助他表现出他那进退维谷的困境,还能回避掉他个人的问题。对他而言,小说从来也不代表着复述事实。它是在叙述的形式下的一种沉思。他是这样想的,我要把这个故事变幻为我的真实。”与此同时,我的想法其实也和他如出一辙:我要把这个故事变幻为我的真实,这个关于艾米、关于克里曼、关于所有人的故事。我就这样口若悬河地又说了一个多小时,雄辩地证明了我的逻辑,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说的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