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汽车(第6/8页)
“甚至时间,亦会吞噬信任……”
下面的不记得了,尽管我知道,和“信任”押韵的是“灰尘”,而且后面有一句是:“把我们时代的故事,埋葬进黑暗死寂的墓窟。”我知道,这首诗是沃尔特·雷利爵士在被处决前夕写下的。这样一首诗并不符合我当时的心情,我却在心里默念出来,仿佛它很美,很轻松。我一直不知道,这首诗最初是怎样进入我脑海的。
现在既然想冷静地看待一切,我就应该记得我们在打好行李、等待出租车的时候说的话。行李箱里有我们的衣服,这些衣服曾经一起放在抽屉里、衣橱里,洗的时候在一起翻滚,一起夹在站着笑翠鸟的晾衣绳上,现在却各自分门别类地放着,再也不会摩擦到彼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高兴我们能够平静地分手,因为人们通常会不欢而散。”
“我知道。”
“这样很好。”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我哭过一次,觉得自己长得丑,觉得他厌倦我了。
可是他说:“很好。”
在飞机上,这首诗又闪过我的脑海,我仍然很高兴。入睡时,我想着X的身体仍然在我身边;醒来后,又迅速用回忆填满所有空间: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温热的身体,以及我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
起初,我沉浸在回忆中,那些详细的、重复的场景让我觉得很美好。我没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后来却想,回忆让我烦恼不堪,它只会激起我的欲望、渴望和绝望。这三只可怜的、被囚禁起来的野猫,未经允许便住进了我的心里,至少我对它们能活多久、有多邪恶都毫不知情。色情、爱情的画面和语言是一样的:开始都是千篇一律的挑逗,而后迅速地走向绝望。这些画面曾一度占据我的内心,直到现在仍会不时袭来。我曾努力保持警惕,读严肃的书,但还是会不知不觉陷入深深的回忆,然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中。
床上躺着一个穿黄色睡袍的女人,她的睡袍没有被扯破,而是扯下肩膀,缠绕在腰上,像一条皱巴巴的围巾,只遮住身体极少的一部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俯身递给她一杯水。这个女人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她的四肢摊开着,头扭向一边,仿佛被某种自然灾害击倒了一样——她爬起来,用颤抖的双手使劲握住玻璃杯。水溅在她的胸上,她喝了几口水,浑身颤抖着躺了回去。男人的手也在颤抖,他也喝了几口水,然后看着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悲伤、愧疚和善意,还有惊讶,这惊讶已经快到惊恐的地步了。他的笑声好像在说: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差点干掉对方。”他说。
房间里似乎仍然回荡着刚才那场骚动的回声:喊叫,哀求,粗暴的承诺,高潮到来时的大声宣告,以及高潮过后长时间的痉挛。
房间里充满感激和愉悦,洋溢着浓浓的爱意,洒满了爱情的金色余晖。是的,没错,空气浓到可以入口喝下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是我的煎熬。
九
每年这个季节,都是女人们厌倦了背心裙、印花裙和凉鞋的时候。商店里已经开始卖秋装了。墙上,厚毛衣和裙子用大头针别在黑色或紫红色的天鹅绒布上。年轻的女售货员浓妆艳抹,像高级妓女一般。我对衣服产生了狂热的欲望,商店里所有的谈话都变得那么有意义。
“这条项链不行,太简单了。我想要活泼一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想要上档次的、性感一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穿着褪了色的衣服,现在突然忍受不了了。我买了一件深红色的缎子衬衫,一条紫色的披肩和一条深蓝色的裙子;然后理发、修眉,试用了一支淡紫色的口红和一款棕红色的胭脂。我惊恐地回想起自己在澳大利亚时的情形:穿着褪了色的包身棉布裙子和T恤;因为天气炎热不穿袜子,腿上露着突出的血管;脸上什么也不抹,头上戴着一顶棉布帽子,汗流不止。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穿得讲究一点,给人的印象应该更好,漂亮衣服可能让我不那么容易被抛弃。我曾想象在某次聚会上或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偶遇X,用自己改变后的形象和迟来的风韵让他震惊,让他痛苦。不过即便在这个可以打扮得花哨的时代,也一定要小心,以防艳丽过度而变得滑稽。也许她们——所有那些我在女王大街上看到的老女人——都已经很小心了:那个染了粉红色头发的胖女人,那个描着黑色眉毛的八十岁的老太太,她们可能都没觉得自己打扮得过分、夸张。哪怕几天前我在电车上见到的那个一身艳黄的女人也一样。她看样子有六十来岁了,又矮又胖,穿着一条有荷叶边的黄裙子,裙子很短,戴着系有黄色缎带的草帽,胖乎乎的小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的染色半高跟鞋——哪怕穿成这样,她也不是来当别人笑柄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美得像一朵花:花瓣繁复,泛着黄油般可爱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