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11/17页)

“啊,他的才能实在不凡!他是一个普通道岔工,要么是铁路看守工的儿子,全靠自己的天赋和顽强的劳动,在数学和人文科学两个专业上达到了现代大学的水平,不,应该说达到了现代大学的知识顶峰。这可非同小可啊!”

“既然如此,是什么破坏了你们家庭的和睦呢?你们是相爱着吗?”

“唉,这个可真难回答。我现在讲给你听。说起来很奇怪。你这样聪明的人,哪里还要我这个弱女子来说明如今整个生活是怎样一种情形,在俄国人们的生活又如何,为什么家庭会解体,包括你的家和我的家。唉,原因好像在人身上,在性格合不合,在爱还是不爱;努力达到的一切,安排好的一切,属于日常生活的一切,与人们安乐窝和人生秩序有关的一切,随着整个社会的变革和改造,统统化为灰烬。日常生活整个被打乱,被破坏了。剩下的只有劫余的赤裸裸的真诚。它是超出日常生活的未被利用的力量。对它来说,一切依旧,因为在任何时代它总是瑟缩着,战栗着,向往着身旁同样孤独的、同样赤裸裸的真诚。我和你活像世界开初无以蔽体的头两个人亚当和夏娃;我俩今天在世界之末同样地无以蔽体,无家可归。在他们两人到我们两人之间,千万年里世上创造出的无法计数的伟大奇迹,只留下了最后一点回忆,那就是我和你;正是为了纪念这些消失的伟大奇迹,我们俩才呼吸、热恋、哭泣,并且相互搀扶,相互偎依。”

十四

短暂的停歇之后,她继续说下去,情绪已经平静多了。

“我告诉你。要是斯特列尔尼科夫重新变回帕沙·安季波夫去,那就好了。要是他不再发狂,不再造反就好了。要是时间能倒转就好了。要是在远处什么地方,我家的窗子亮起灯光,帕沙的写字台上摆起书来,我恐怕爬也要爬到那里去。我的心都要翻个。我抵挡不住往昔的呼唤,忠贞的呼唤。我能牺牲一切,甚至最宝贵的东西——你。还有我同你这种轻松、自然、毫无勉强的恩爱。啊,原谅我!我说得不对,这不真实。”

她扑到他脖子上呜呜哭起来。很快她又镇定下来,一边擦泪一边说:

“这是责任感在说话,正像责任感驱使你要回到冬尼娅身边一样。唉,我们是一对可怜人呀。我们的结果会怎样呢?我们怎么办呢?”

等心境完全平复,她继续说:

“我还是没有回答你,为什么我和帕沙的幸福破灭了。后来我才完全明白过来。我讲给你听。这个故事,讲的不光是我们。这成了许多人共同的命运。”

“说吧,我的聪明人。”

“我们是战前不久结的婚,在战争开始的前两年,我们刚开始独立生活,刚建好了家,就宣战了。我现在坚信,战争是一切的祸根,是接踵而至的至今还折磨着我们这代人的所有不幸的根源。我清晰地记得童年生活,我赶上了那个时候,那时一百年来和平生活的种种概念还在起作用。人们习惯了信任理智的声音。良心要求人们做的,大家都认为是自然应该做的。一个人死在别人手里,是罕见的、特殊的现象。人们认为,杀戮只有在悲剧中、在密探的世界中、在报章新闻中才会出现,而绝不是在平凡的生活中。

“可突然来了个跳跃,从宁静的纯真的和谐,一变而为流血和哭号,每天每时每刻遍地是疯狂野蛮的却又合法并大肆宣传的屠杀。

“这一切大概都发生了自己的作用。你记得一定比我清楚,所有的一切立刻遭到破坏。火车停开,对城市停止了粮食供应;家庭生活的基础,人们思想中道义的根基,全被破坏了。”

“往下说吧。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你把这一切分析得多好呀!听你讲是极大的乐趣呢!”

“那时在俄罗斯大地上出现一种荒谬的思想——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失去了信心,这是最大的不幸,是后来罪恶之源。人们误以为,遵从道义感去行事的这种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应该唱一个共同的调子,应该靠别人强加于自己的看法来生活。于是词藻开始统治一切,起初是无政府主义的词藻,后来是革命的词藻。

“这种社会性的谬误,无处不在,难以摆脱。一切全受到了它的影响。我们的家庭,同样不能幸免,开始发生动摇。过去一向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活泼的气氛,如今在我们的谈话中渗进了某些愚蠢的广告宣传的成分,非得谈一些世界大问题,又非得故弄玄虚地显示一番。试想帕沙这样一个思想精细、严于律己的人,一个能准确区分现象和本质的人,会察觉不到这种偷偷潜入的虚伪吗?

“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犯了一个左右他后来一生的致命错误。时代的风气,社会的弊端,他当成了家庭的事。他把我们议论时出现的不很自然的语气,生硬的官腔,都归罪于自身,认为自己枯燥乏味,平庸,是套中人。你一定觉得不可理解,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对夫妻共同生活竟会起什么作用。你想象不出,这是多么重要,帕沙出于这种孩子气讲了多少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