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散文(第4/13页)
我到这里来后,认识的第一个布鲁克林本地人是在我屋子里做了些活儿的电工。他是个活泼年轻的意大利裔,有张热情机灵的脸,懂得在干活儿时用一种听起来很舒服陶醉的方式哼唱歌剧咏叹调。在我来的第三天,他为我工作时带来一瓶家酿的、晶晶亮的葡萄酒,因为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前一天晚上刚刚降生。酒是酸酿,饮起来很爽口,酒至半酣,电工邀请我去参加一周之后在布鲁克林另一侧他家里举办的小晚宴——就在羊头湾那边。聚会真算是千载难逢,那位六十年前从意大利过来的老祖父也在这儿。晚上,这位老人在海湾里钓鳗鱼,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整天躺在后院里的一架推车里晒太阳。他长着一张富有魅力的、仿佛萨堤尔[73]一般的脸,他抱着初生婴儿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他每天都要抱着很多婴儿走来走去似的。
“他长得非常难看,这个小东西,”他不停说着,“但毫无疑问,他将会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以及——非常难看。”
聚会的食物相当丰盛,健康的意大利美食——菠萝伏洛干酪、萨拉米香肠和酥皮点心,更多的是红酒。整个晚上,亲戚和邻居们如流水般在屋子内外穿梭不停。这个家族在靠近海湾的同一所房子里住了足足三代,祖父有很多年没有离开过布鲁克林了。
布鲁克林的这片区域一直都有海的感觉。在海边的街道上,空气里有新鲜的、粗犷的气味,天上飞着很多海鸥。我所知道的最为华美的街道之一,自布鲁克林大桥与海军船坞之间伸展开来。在凌晨三点,当城市的其余部分变得寂静黑暗时,你突然来到一个小小区域,会发现这里充满了活力,差不多跟乡村集市一样热闹。这儿是沙街,是靠港的水手们打发夜晚时光的地方。在夜晚的任何时间,沙街都有惹人兴奋的事儿发生。脸上晒得黝黑的水手们在人行道上搂着女孩招摇过市。酒吧里面人山人海,载歌载舞,没有勾兑的烈酒价格低廉。
这些沙街的酒吧也有它们自己独特的传统。你在那里找到的有些女人,是这条街上充满活力的、贵族家的老寡妇,有着诸如“女公爵”或者“玛丽号潜艇”这样的花名。“玛丽号潜艇”的每一颗牙齿都是用黄金打造的,她的微笑于是看来富贵又满足。她和其余这些老客人都受到极大的尊敬。她们有一张固定的水手伙伴名单,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桑给巴尔岛的水手都认识她们。她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名望,不会费尽心思像年轻些的女孩子们那样去跳舞或者调情,而是舒服地坐在屋子正中织着毛衣,同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保持着敏锐观察的眼神。在某一间酒吧里,有一个小个头驼子,每晚都得意扬扬、大摇大摆地来,人人都对他宠爱有加,招待他免费的酒水,酒吧主人都好像把他当作吉祥物似的。在水手之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当他们将要死去的时候,他们希望能去沙街。
切割开布鲁克林商业与金融中心的是富尔顿大街。这条街上可以找到成打的旧货店和古玩店,对于喜欢二手物品和传世古物的人而言,这里可算是相当激动人心的。我在这些地方买了我大部分的家具,到了这里几乎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这儿可算是淘物的天堂了,很多东西价廉物美——老式的带雕塑的餐具柜,考究的穿衣镜,漂亮的餐桌转盘,以及许许多多只要付其他地方一半价钱就能买到的奇怪东西。这些商店有一种冷清的、没有生气的氛围,店主全是些不能信任的家伙。
帮我搞到大部分东西的那位女士名叫凯特小姐。她黑瘦,忧郁,非常畏寒。当你走进那家旧货店,很可能会发现她正撑在后屋里一方小煤炉子上面烤火。她每晚都躺在一张维多利亚式绿色天鹅绒长椅上,身披波斯毯睡觉。她的脸蛋是我所能记住的最美丽和最肮脏的之一。
凯特小姐的对街有一家竞争者,她常常跟对家店主在价钱上激烈争吵。即使如此,她仍一直将他归为“一位高贵的人”[74],曾经有一次,当他因为经营失败,没钱付租金而将被赶出店时,凯特小姐为他提供了现金。
“凯特小姐是个好女人,”那位竞争者对我说,“但她就是不喜欢给自己洗澡。她每年只沐浴一次,那是在夏天的时候。我觉得她大概是布鲁克林最脏的女人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里丝毫不带有嘲讽之意,倒不如说有不少莫可名状的得意。这是我最喜欢的、关于布鲁克林的事儿之一。每个人都不希望跟别人完全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