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9/33页)

“我们就这样又生活了两年。那些混蛋医生的方法显然开始奏效了,她的身体发胖了,人也变漂亮了,就像夏天最后开放的花朵。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便开始着意打扮。她身上出现了一种挑逗性的美,令人心荡神移。她才三十岁,已不再生育,身体丰腴,正是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她的模样使男人想入非非。每当她从男人中间走过,她就把他们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她就像一匹久不拉车、膘肥体壮的牝马,笼头又被卸掉了。哪有什么笼头呀,就像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没有任何笼头一样。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觉得害怕。”

十九

突然,他站了起来,坐到紧挨着窗口的座位上。

“对不起,”他两眼凝视着窗外说道,然后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两三分钟。接着,他长叹了一声,又坐到我的对面。他的脸完全变了样,目光凄楚,他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一种奇怪的、近乎微笑的神情。“我有点累了,但我要讲下去。时间还很多,还没天亮,是的。”他点起了一支烟,又开始说道,“自从她停止生育以后,她的体态变得丰满了,她的病——为了孩子的无休止的痛苦——也开始逐渐好转。不仅是逐渐好转,而且她仿佛从醉酒中清醒过来,醒过来以后看到了那充满欢乐的、她曾一度忘记了的大千世界。但是她过去不善于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她也根本不了解它。‘可别虚度光阴!流光易逝,时不再来!’在我的想象中她就是这么想的,或者不如说,她是这么感觉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和别的感觉:因为她受的教育是,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值得关注——那就是爱情。她出嫁了,从这种爱情中得到了一点东西,但是这种东西不仅远不是别人曾许诺和她所期望的,而且还充满了失望和痛苦,接着又立刻来了一种她没有料到的磨难——孩子!这种磨难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幸亏那些热心帮忙的医生,她才懂得女人也可以不怀孩子。她高兴极了,尝试了一下那种方法,于是她又复活了,为了她所知道的唯一的东西——爱情。但是跟丈夫已经不可能有爱情了,因为丈夫已经被妒忌和形形色色的怨恨弄得对一切都厌烦了。她开始憧憬另一种纯洁而新鲜的爱情,至少我认为她是这样的。她开始左顾右盼,仿佛在期待什么似的。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能不深感忧虑。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她大胆地(她总是借着与别人说话的机会把话说给我听)、半开玩笑地说,根本不顾她在一小时以前还说了完全相反的话,她说,母爱不过是一场骗局,当一个人还年轻,还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奉献给孩子们真是太不值得了。她照看孩子们变少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拼命了,她越来越多地关注起自己和自己的外表来了(虽然她极力掩饰这一点),关心自己的快乐,甚至关心自己的提高,她又入迷地练起了她早就荒废了的钢琴。于是一切便由此开始了。”

他又把疲惫的目光转向窗外,但看来他立刻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便又接下去说道:

“于是那个人就出现了。”他犹豫起来,用鼻子发出一两声他特有的那种声音。

我注意到,提起那个人,回忆起他,谈到他,都使他十分痛苦。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仿佛冲破了阻拦他的障碍,又毅然地继续说道:

“在我的眼里,照我的评价,他是一个非常坏的人。倒不是因为他对我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影响,而是因为他的确很坏。话又说回来,他的坏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的妻子多么缺乏自制力。没有他也会有别的人,这事早晚会发生。”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是的,这是一个音乐家,一个小提琴手。他并不是一个职业音乐家,而是一个半职业的、客串型的小提琴手。

“他父亲是地主,是家父的邻居。他父亲家道败落以后,三个男孩都得到了安置,只有这个最小的被送到巴黎,交给他的教母抚养。他在那里被送进了音乐学院,因为他有音乐才能,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小提琴手,常常在音乐会上演奏。他为人……”显然,他想说一些关于他的坏话,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很快地说了一句:“哦,至于他过去是怎样生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一年他回到了俄国,并且来看望了我。

“他有一双水汪汪的桃仁般的眼睛,红红的带笑的嘴唇,抹了发蜡的小胡子,最新、最时髦的发式,一张俗气而又漂亮的脸,他就是女人们称之为‘并不难看’的那种人。他的体格单薄,可是并不丑,他的臀部很发达,像女人,或者像戈吞托特人[16]。据说,戈吞托特人的臀部很发达,也都有音乐天赋。他喜欢对人故作亲热,但他又很敏感,别人稍有抵触,他就立刻止住。他总是保持着外表的尊严,他穿一双有纽扣的皮鞋,系一条颜色鲜艳的领带,穿戴一些外国人在巴黎都能学会穿戴的东西——这一切都带有一种别致的巴黎气派。这些东西由于其别致和新颖,对女人一向都有影响。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有一种做作的、表面的风趣。您知道,他还有一种习惯,无论说什么都用暗示的方法,只说半句话,仿佛说:‘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也是记得的,您自己去补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