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7/33页)
“这还是健康的时候,就这样已经是在受罪了。要是一生病,那就完蛋了,简直痛苦极了。据说,病是可以医治的,有这样的科学和这样的人——医生,他们知道怎样治病。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知道,只有最高明的医生才知道。于是,孩子病了,就必须去找那位最高明的、能够救人性命的医生,这样孩子才能得救。如果没有抓住那位医生,或者你不住在那位医生所住的地方,孩子就算完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特有的信仰,而是她那个圈子里所有女人共同的信仰,她从四面八方所听到的就只有这么一类话:叶卡杰琳娜·谢苗诺夫娜的两个孩子死了,就因为没有及时去请伊凡·扎哈雷奇,可伊凡·扎哈雷奇却救活了玛丽亚·伊凡诺夫娜的大女儿;瞧彼得洛夫家,因为听从了医生的劝告,把孩子们及时分散到各个旅馆去住,孩子们就都活下来了,而那些没有分散居住的家庭呢,孩子就死了。还有一位太太,她的孩子身体弱,他们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到南方去住,这才救了孩子的命。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动物般的爱恋,而这些孩子的性命又取决于她能否及时得知伊凡·扎哈雷奇对这个问题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她怎能不始终提心吊胆,备受煎熬呢?至于伊凡·扎哈雷奇究竟会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自己更不知道,因为他心里一清二楚,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忙也帮不了,他只不过是信口雌黄,闪烁其词,只要人们一直相信他知道些什么就行了。要知道,如果她完全是个动物,她也就不会痛苦了;如果她完全是个人,她就会相信上帝,她就会像那些相信上帝的乡下婆娘那样说,那样想了:‘上帝给的,上帝又拿走了,天命难违啊。’她就会想,她的孩子的生与死,也同所有的人一样,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听命于上帝,那时候她就不会痛苦了,不会由于自以为自己能防止孩子们的病与死、可是却没能做到这一点而感到痛苦了。否则,对于她来说,情况就是这样的:给了她一些最脆弱的、多灾多难的小东西,而她对这些小东西又感到一种热烈的、动物般的爱恋。此外,这些小东西又都托付给她了,可是与此同时,保全这些小东西的方法我们却一无所知,倒是那些与此毫不相干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要得到这些人的帮助和劝告,就必须付很多钱,而且还不一定有效。
“有了孩子以后的整个生活,对于妻子,而且对于我也是,并不是快乐,而是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她就经常处在痛苦之中。常常,我们在一次因妒忌引起的风波或是普通的争吵之后刚刚平静下来,刚想过几天安静日子,读点书,想些问题,刚抓起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又听说:瓦夏呕吐了,或是玛莎便血了,或是安德留沙出疹子了,于是一切都完了,没法过日子。赶快乘马车出去,可是上哪儿去呢?去请什么医生呢?又送到哪儿去隔离呢?于是又开始灌肠呀,量体温呀,喝药水呀,请医生呀。这件事还没完,另一件事又开始了。从来就不曾有过正常的、安定的家庭生活。有的只是,正如我刚才告诉您的,经常从想象的和真正的危险中被拯救出来。要知道,现在大多数家庭的情形都是这样。而在我家则特别严重。我的妻子是一个特别疼爱孩子的人,而且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
“因此,有了孩子以后,不仅没有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融洽,反而把我们的生活毒害了。此外,孩子还成了我们发生争吵的新理由。自从有了孩子以后,随着他们越长越大,正是孩子们成为我们争吵不休的原因和对象。孩子不仅是我们争吵的对象,也是我们争斗的武器。我们似乎都利用孩子来相互进行争斗。我们每人都有一个自己喜欢利用的孩子,把他作为争斗的武器。我多半利用大儿子瓦夏与她争吵,而她则利用丽莎。此外,孩子们逐渐长大以后,他们的性格也定型了,我们各自拉拢一两个,他们就成了我们各自的同盟军。这些可怜的孩子为此曾受到极大的痛苦,但是我们在不停的战斗中根本无心去考虑他们。女孩是我的同盟军,而那个大男孩则像他的母亲,是她的宠儿,因此经常惹我憎恨。”
十七
“您瞧,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们的关系越来越敌对。最后竟发展到不是分歧产生敌对,而是敌对产生分歧了:不管她说什么,我事先就认定了不赞成,她对我也是这样。
“在婚后的第四年,双方似乎都已认定,我们不可能相互了解,彼此也不可能取得一致,于是我们也就不再指望能谈得拢了。对于一些最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关于孩子们的事,我们总是各执己见。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坚持的那些意见,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根本不到不能放弃的地步。但是因为她的意见与我的相反,如果我让步,就意味着对她让步,这正是我做不到的。她也是这样。她大概认为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完全正确的,而我内心也认为我在她面前一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几乎必定是相对无言,或者说一些我相信连动物彼此之间也会说的话:‘几点啦?该睡觉了。今天午饭吃什么?坐车去哪儿?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去请医生吧。玛莎嗓子疼。’只要稍微超出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谈话范围,就会爆发冲突。为了咖啡、桌布、马车、打牌时出的一张牌,都会爆发冲突,恶语伤人,而这些小事,无论对哪一方都不可能有任何重要性。至少在我的身上经常沸腾着对她的强烈的憎恨!有时候,我看着她怎样倒茶、晃腿,或者把汤匙举到嘴边,吧嗒着嘴唇喝汤,就恨她,因为这种举动太难看了。那时我没有发现,这些互相憎恨的时期在我身上是与我们称之为相亲相爱的时期非常有规律地交替出现的,紧接着相亲相爱的时期就是互相憎恨的时期。相亲相爱的时期越热烈,互相憎恨的时期就越长久。相亲相爱的表现越微弱,互相憎恨的时期就越短。那时候我们不懂,这种相亲相爱和互相憎恨不过是同一种动物感情的两个极端罢了。如果我们当时明白自己的状况,这样生活是很可怕的。但是我们既不明白,也看不到这种状况。如果一个人生活得不对头,他可以欺骗自己,对自己充满灾难的处境视而不见,——这对于那个人来说既是一条出路,也是一种惩罚。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她极力想借紧张的、永远忙碌的家务来忘掉自己,布置房间呀,准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呀,关心孩子们的学业和健康呀,等等。我也有自我陶醉的办法——沉湎于公务、打猎和打牌。我们两人经常很忙。我们都感觉到,我们越忙,相互之间就越抱有敌意。‘你倒好,还做鬼脸,’我心里想,‘可你的无理取闹却折磨了我一夜,我还要去开会呢。’‘你倒好,’她不仅这样想,而且说了出来,‘可是我却守着孩子一夜都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