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21/33页)

“家里的一切照旧进行,但是大家都感到困惑,大家都用疑问和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推测,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可是我同样也在进行着内心的斗争,一方面恨她用这种办法折磨我,一方面却又替她担心。

“十一点左右,她姐姐来了,是来替她当说客的。于是便开始了老一套的谈话:‘她的心情非常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底,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就说她的性格真叫人受不了,我说,我根本没做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是,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呀。’她姐姐说。

“‘一切取决于她,而不是取决于我。’我说,‘反正我决不走第一步,要离婚就离婚。’

“她姐姐毫无收获地走了。我跟她谈话的时候坚定地说,我决不走第一步,可是她一走,我出去看见孩子们那种可怜的、受到惊吓的样子,我就准备迈出第一步了。这时候我已经乐于这样做了,但是还不知道从何做起。我来回踱步,不断地抽烟,吃饭的时候还喝了点伏特加和葡萄酒,终于达到了我无意识中想要达到的境界:我已经看不到自己处境的愚蠢和卑劣了。

“三点左右,她回来了。她看到我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还以为她屈服了,我就说我的火气是被她的横加指责惹出来的。可是她却脸上带着十分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说,她不是来讲和的,而是来接孩子的,因为我们已经没法生活在一起了。我便说,错不在我,是她逼得我发火的。她板起面孔、郑重其事地望着我,然后说道:

“‘你别说了,你会后悔的。’

“我说我最受不了装腔作势,于是她嚷嚷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她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进去以后,只听见钥匙响了一下,她把房门锁上了。我推了推房门,她不理我。于是我就怒气冲冲地走开了。过了半个小时,丽莎流着眼泪跑了进来。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了。’

“我们跑去。我使劲拉门。门闩没有插牢,门被拉开了。我走近床前。她穿着裙子和高筒皮靴歪躺在床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床前的小桌子上有一只放鸦片的空瓶子。我们把她救醒了,接着是泪流满面,最后终于和解了。其实也不是和解,彼此之间旧的怨恨依然积留在心中,再加上这次争吵引起的痛苦,而且每人都把这痛苦全部归咎于对方。但是这一切总得收场呀,于是生活又照老样子过下去了。就这样吵来吵去,越吵越凶,接连不断,有时一星期一次,有时一个月一次,有时每天都吵,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有一次,我甚至已经领了出国护照(争吵持续了两天),到后来又是虚假的解释,虚假的和解,于是我又留了下来。”

二十一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处在这样的关系中。此人一到莫斯科(他姓特鲁哈切夫斯基),就来拜访我。这事发生在上午。我接待了他。过去我们曾一度以‘你’来互相称呼。他企图用一种含糊其辞的介于‘你’和‘您’之间的口吻来与我互相称呼,可是我却直截了当地定下调子,使用‘您’这个称呼,他也就立刻依从了。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很不喜欢他,但是说来也怪,仿佛命中注定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使我没有把他拒之门外,没有请他走,而是相反,请他登堂入室。如果我只跟他冷冷地寒暄几句,也不介绍他跟我的妻子认识,便跟他分手,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是事情偏偏不是这样,好像故意要给自己制造麻烦似的,我谈起了他的演奏。我说,人家告诉我,他已经不拉小提琴了。他说,恰恰相反,他现在拉得比从前要多。他又想起我从前也爱弹弹钢琴。我说,我早就不弹了,倒是我的妻子钢琴弹得很好。

“说来也怪!在我与他相见的第一天和第一个小时,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只有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才可能有的那种样子。我与他的关系似乎有点紧张:我注意他或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措辞,并认为它们很重要。

“我把他介绍给我妻子,于是我们就谈起了音乐,他表示愿意陪她弹琴。那段时候,我妻子显得娴雅动人,富有诱惑力,漂亮得使人神魂颠倒。看来,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他了。此外,她也很高兴,因为她喜欢有人用小提琴与她一同演奏,这样弹琴就更有意思,为此她还特意从剧院里雇来一位小提琴师,她的脸上也表现出了这种高兴。但是她一看我的脸色,立刻懂得了我的心情,于是便改变了脸上的表情,接着,那种互相欺骗的游戏就开始了。我愉快地笑着,装作我很高兴似的。他就像任何一个看着漂亮女人的色鬼那样看着我的妻子,装作他感兴趣的只是我们所谈的话题,其实,他对此已经毫无兴趣。她极力装作兴趣不大的样子,可是我那假装在微笑、但实际上充满妒忌的表情(这是她所熟悉的),以及他那色眯眯的眼神,显然使她感到激动。我看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她的眼神就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而且,大概是由于我的醋意吧,我看到,他俩之间好像通了电似的,总是出现相同的表情、眼神和微笑。她脸红,他也脸红;她微笑,他也微笑。我们谈了一阵子音乐、巴黎和各种各样的琐事。他站起身来告辞,满脸微笑,一只手拿着礼帽贴在他那微微抖动的大腿上,一会儿瞧瞧她,一会儿瞧瞧我,仿佛在等待着我们下面将怎样办似的。我之所以对这一刻牢记不忘,就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完全可以不再邀请他,那就什么事也没了。但是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你别以为我会吃醋,’我在心中对她说。‘你别以为我怕你。’我在心中又对他说。接着我便邀请他晚上无论如何把小提琴带来,陪我的妻子一起弹琴。她吃惊地瞧了我一眼,顿时满脸通红,接着便仿佛害怕似的开始拒绝,说什么她的琴弹得还不够好。她的这个拒绝使我更加恼怒,因此我就更加坚持我的邀请。我还记得,当他像小鸟似的迈着跳跃式的步子往外走去,我望着他的后脑勺,望着他那朝两边分梳的黑头发衬托着的白脖子时的那种奇怪的感情。我不能不向自己承认,这个人的到来使我感到痛苦。‘一切都取决于我,’我想,‘就这么办:从此永远不再见他。’但是,这么办不就等于承认我怕他吗?不,我才不怕他呢!这样做太丢人了,我对自己说。我知道妻子听得见我说话,于是我就在前厅里坚持请他今晚带着小提琴到我家来。他答应了我的请求,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