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6/33页)
“现在已经不能说:‘如果你生活得不好,那你就应该好好地生活。’现在既不能对自己、也不能对别人说这种话了。如果你生活得不好,那原因就在于你的神经功能不正常,或者诸如此类的原因。这就需要去看病,于是他们就给您开一帖在药房要付三十五戈比的药,那您就吃下去吧。您的病情恶化了,您就再吃药,再去看病。真是绝妙的把戏!
“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想说的仅仅是她亲自给孩子们喂奶喂得很好,正是她的怀孕和喂奶拯救了我,使我免受妒忌之苦。如果不是这些,一切还会发生得更早些。孩子们救了我和她。在八年中,她生了五个孩子,而且后来生的所有孩子都是她亲自喂奶的。”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儿呢,您的孩子们?”我问。
“孩子们吗?”他惊恐地反问道。
“请原谅我,您想起他们也许感到痛苦吧?”
“不,没有什么。我的孩子被她的姐姐和哥哥领走了。他们不肯把孩子给我。我把田产交给了他们,他们还是不肯把孩子给我。要知道,我简直像个疯子。我现在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我看到了孩子们,但是他们就是不肯把孩子给我。否则,我会教育他们,使他们长大了不会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可是他们硬要这些孩子长大了跟他们的父母一样。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肯把孩子给我,他们不相信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教育好他们。我想我不能。我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废物。我身上只剩下一样东西:我知道的。是啊,这是确实的,我懂得了一些大家还不会很快懂得的道理。
“不错,孩子们还活着,而且正在成长为一些野蛮人,就像他们周围所有的人那样。我看到了他们,去看过三次。我对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现在回南方老家去,我在那儿有一所小房子和一座小花园。
“是的,人们还不会很快明白我所懂得的道理。在太阳和其他星球上是否有很多铁,以及有何种金属这是可以很快弄清楚的;而要弄明白那些能够揭穿我们猪狗似的生活的道理,那就难了,太难了……
“您居然一直在听我讲这些话,真是不胜感激。”
十六
“您刚才提到了孩子。关于孩子,眼下又流行着一种多么可怕的谎言啊。孩子——是上帝的祝福,孩子——是快乐。要知道,这一切全是谎言。这一切从前有过,但现在这样的事根本就没有了。孩子是受罪,别无其他。大多数母亲都直接感到了这一点,有时她们在无意中也直言不讳地把这话说出来。您不妨去问一问我们这个不愁衣食的圈子里的大多数母亲,她们会告诉您,她们因为害怕她们的孩子生病和夭折,宁可不要孩子,如果孩子已经出生,为了不被他们拴住,不受罪,她们都不愿意喂奶。孩子的可爱所带给她们的快乐,抵不上她们所受的痛苦——且不说孩子生病或夭折,光是担心孩子可能生病和夭折,就已经够受的了。权衡利弊,还是得不偿失,所以她们不愿意有孩子。她们直言不讳地、大胆地说出了这一点,还自以为这是出于对孩子们的爱,是出于一种好的、值得称赞的、她们甚至引以自豪的感情。她们没有看到,她们的这种论调直接否定了爱,而仅仅肯定了她们的自私。对于她们来说,由于孩子的可爱而产生的快乐,抵不上为他担惊受怕而带来的痛苦,因此她们不要孩子,即使她们可能会很喜欢这些孩子。她们不是为了可爱的小东西而牺牲自己,而是为了自己而牺牲那些可爱的小东西。
“很清楚,这不是爱,而是自私。但是如果为这种自私而谴责她们,谴责这些富裕人家的母亲们——不免要想起她们为了孩子们的健康而受的种种痛苦(这又得感谢我们这种老爷式的生活中的那些医生们了),又于心不忍。甚至现在,只要我一想起最初那个阶段的生活状况,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孩子们的事把妻子整个儿淹没了,一想起这些,我就不寒而栗。我们简直不是在过日子。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危险,刚从危险中得救,又面临危险,又死命挣扎,又得救——一直处于这种情况中,就像坐在一条即将下沉的船上似的。我有时候觉得,她这样做是故意的,她故意装作为孩子们寝食不安,目的是制服我。这是多么诱人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并且对她有利。我有时候觉得,她在这种情况下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她故意做出来和说出来的。但是不,她自己也非常痛苦,她经常为了孩子们,为了他们的健康和疾病受尽折磨。这对于她是一种苦刑,对于我也是如此。她不可能不痛苦。要知道,这种对于孩子的爱恋、哺育、爱抚和保护孩子们的动物性的本能,她是有的,正如大多数妇女都有这种动物性的本能一样,但是她却不像动物那样——动物是不会想象和思考的。一只母鸡不会担心它的小鸡会出什么事情,它也不知道小鸡可能得的所有疾病,更不知道人们自以为可以避免疾病和死亡的各种手段。对于母鸡来说,孩子并不是痛苦。它为自己的小鸡做着它所能够做的事,并且很快乐。孩子对它来说是快乐。当小鸡开始生病的时候,它需要做的事是明确的:它暖和它,喂它。当它做这些事的时候,它知道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必须做的。如果小鸡死了,它也不会问自己,它为什么死,它到哪儿去了,它咕咕咕地叫一阵,然后就不叫了,继续像过去一样生活下去。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不幸的女人以及我的妻子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姑且不谈疾病应该怎样治疗,就说怎么教育孩子和抚养孩子吧,她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听到和读到形形色色的、经常变来变去的章法。应当这样来喂,喂这个;不,不是这样,也不是喂这个,而是应当照这个样子;穿衣呀,喝水呀,洗澡呀,让孩子睡觉呀,散步呀,新鲜空气呀,对于这一切,我们,主要是她,每星期都会了解到一些新的章法。好像人们从昨天起才开始生儿育女似的。结果因为没有这样喂奶,没有这样洗澡,做得不及时,于是孩子生病了。到头来,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做到她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