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2/33页)
说完这一席话以后,他沉默了好久,又喝了一杯茶,抽完了一支烟,接着又从提包里取出几支烟,把它们放进他那又旧又脏的烟盒里。
“我理解您的意思,”我说,“震颤派[11]教徒也有某种类似的观点。”
“是的,是的,他们是对的。”他说,“性欲,不管它怎样乔装打扮,也是一种恶,一种必须与之斗争的可怕的恶,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去鼓励它。《福音书》上说,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人,他心里已经跟她犯奸淫了,这话不仅是对别人的妻子而言,实际上,这话主要是对自己的妻子说的。”
十二
“在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情况恰好相反:如果说一个人在结婚以前还想到节欲,那么在结婚以后,任何人都认为,现在节欲已经不必要了。要知道,婚后的蜜月旅行,年轻夫妻得到父母同意单独居住,这不过是一种获得认可的纵欲而已。但是如果你破坏了道德的法则,它是要报复的。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机替自己安排这个蜜月,结果仍然一无所获。我自始至终都感到厌恶、羞耻和无聊。但是我很快就开始感到痛苦和难受。这种心情很快就开始了,好像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吧,我发现妻子百无聊赖,我就问她为什么,并且拥抱她,我以为她想要我做的无非就是这些罢了,可是她却推开我的手,哭了起来。为什么呢?她又说不出来。可是她觉得忧郁,难受。大概是她那备受折磨的神经告诉了她我们的性关系的卑劣本质,但是她又说不出来。我开始刨根问底地问她,她说什么离开了母亲心里觉得难受等等。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心话。于是我就开始劝她,但是没有提到她的母亲。当时我不明白她只是觉得难受,至于想母亲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但是,她立刻就生气了,因为我没有提到她的母亲,好像不相信她的话似的。她对我说,她看出来了,我不爱她。我责备她任性,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全变了,忧郁的表情不见了,脸上充满了怒气。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责备我自私和残忍。我瞧了她一眼,她的脸冷若冰霜,充满了最大的敌意和几乎是对我的仇恨。我记得,我看到这种情形以后,简直大吃一惊。‘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爱情是两个心灵的结合,可是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这决不可能,这决不是她!’我试着软化她,可是却撞上了一堵冷冰冰的、充满了恶毒的敌意的坚不可摧的高墙,因此我立刻怒火中烧,接着我们便互相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这第一次争吵留下的影响是可怕的。我把它称之为争吵,其实这不是争吵,这只是实际上存在于我们俩之间的那个深渊的一次大暴露。我们俩之间的相互爱恋已被肉欲的满足消耗殆尽,剩下来的就只有存在于我们实际的相互关系中的互相敌对,也就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利己主义者,都希望通过对方使自己获得尽可能多的满足。我把我们俩之间发生的这些事称之为争吵,其实这不是争吵,这只不过是由于肉欲的暂时中止而暴露出来的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罢了。当时我还不懂,这种冷冰冰的敌对态度正是我们之间的正常关系,我之所以不明白这个道理,还因为这种敌对态度,在初期很快又被重新激起的经过升华的肉欲,也就是相互爱恋掩盖了。
“我原以为,我们俩吵了架又重归于好了,今后这类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但是就在这个蜜月中,很快,又一个彼此腻烦的时期来临了,我们又不再需要对方了,于是又发生了争吵。这第二次争吵比第一次争吵更使我感到震惊。由此可见,第一次争吵并不是偶然的,我想这是必然的,而且今后一定还会争吵。第二次争吵是由一个最不应该的原因引起的,因此格外使我感到震惊。因为钱而发生了争吵,我对钱从来不小气,妻子用钱更不会小气。我只记得,她胡搅蛮缠,硬说我的某句话表明我想用钱来管住她,硬说我想利用钱来确立一种似乎是自己的什么特权,确立某种叫人受不了的、愚蠢的、卑鄙的、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应该有的东西。我被激怒了,我开始责备她说话太伤害人,她也同样地责备我,于是又吵了起来。在她的言语以及脸部和眼睛的表情中,我又看到了曾使我大吃一惊的那种深深的、冷冰冰的敌意。我记得,我也曾跟我的兄弟、朋友、父亲争吵过,但是我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像现在这种特别的、恶毒的怨恨。但是过了几天,这种彼此憎恨又被相互的爱恋,也就是肉欲掩盖了。我还用这样一种想法来安慰自己:这两次争吵只不过是一种误会,是可以纠正的。但是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争吵,于是我明白了,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而且今后将经常如此,我想到我将面临的未来,真是不寒而栗。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可怕的思想在折磨着我:只有我们夫妻俩的生活才过得这样糟,而不是像我从前所期望的那样,在别的夫妻的生活中是决不会有这种情形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是共同的命运,但是大家也都像我一样认为,这是他们特有的不幸,于是也就把自己的这种特有的、觉得羞于讲出口的不幸掩盖起来,不仅不让别人知道,甚至也不让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都不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