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1/20页)
他停了片刻,略事休息。董事长接口说道:“导师,你愈来愈使我讶异了。你在这里尽谈你自己的生活情形,除了谈你主观的经验、个人的愿望、个人的发展过程和决定之外,几乎没有提到别的事情。一个像你这样有地位的卡斯达里人居然以这样一种眼光看他自己和他的生活情形,真是使我不知所云。”
他的语声中含有一种介于指责与烦恼之间的调味。这使克尼克颇为痛苦,但他仍然保持平静,并愉快地宣布道:“敬爱的导师,我们此刻不是在谈卡斯达里,不是在谈教育委员会和圣秩组织,而是在谈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在谈一个不幸被迫使你感到别扭之人的内心感受。如果谈的是执行公务的情形,是我尽义务的方式,以及身为卡斯达里人和当珠戏导师有无贡献的问题,对我而言,是不太适当的。我执行公务的情形完全展示在你的眼前,你可以一望而知,就像你可一望而知我的整个外在生活一样。对于这点,你是找不出什么差错来的。我们此时此地所要谈的,完全是另一种事情。我在努力向你指陈我个人践履的路径,因为这是已经使我走出华尔兹尔,明天还要走出卡斯达里的路线。请你慈悲垂听,再听我说一会儿。
“我之得知我们这个小小学区之外尚有一个大世界,并非出自我的研究工作——因为在书本中,那个世界只在遥远的过去出现过,而是,主要的,归功于我的同学戴山诺利——因为他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一名寄读生。其后,我被派到本笃会修道院服务,与约可伯斯神父搭上关系,所得更多。我亲眼所见的那个世界,非常之小,但约可伯斯神父给了我一些所谓的历史知识。也许这就打下了我后来决定离开卡斯达里的基础。我从那座修道院回到了一个几乎没有历史可言的国度,一个只有学者和珠戏选手的学区,一个经过高度洗练、故而极度愉快的社会,但我发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向往,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同情。不用说,这里具有使我得到足够补偿的东西。这里有好几位我所敬爱的人物,让我以同事的身份与他们一起工作,使我感到既汗颜,又高兴,又光荣;这里有很多出身良好而涵养很高的人们,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可做,有许许多多聪明可爱的英才学子可教。麻烦的是,我在师事约可伯斯神父期间发现,我不仅是一个卡斯达里人,同时也是一个世界公民;那个世界,整个世界,不但使我感到关切,同时也对我发出某些要求。需要、希望、要求,以及义务,由这个发现生了出来,但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项。依照卡斯达里人的看法,在俗世生活,乃是一种堕落而又低劣、混乱而又残忍、痛苦而又散漫的事情,完全没有美好或理想的情境可得。但实际说来,那个世界和它的生活境地,比卡斯达里人所想的,不知要广大、丰富多少倍;它的里面充满演变、历史、奋斗,以及永远常新的开始。它也许变得混乱如麻,但它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得意、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不但产生了语言、政府,以及文化,同时也产生我们和我们卡斯达里,并且还要眼看着这些东西再度沦亡,而又残存下来。我的老师约可伯斯神父已在我的胸中燃起了一颗爱心,使我爱上了这个永远成长、不断寻求养分的世界,但卡斯达里却没有滋养它的东西。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本身虽是一个完美的小世界,但已不再演变、不再成长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由于董事长没有答腔,只是带着等待的表情看着他,因此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说道:“对我而言,这意味着一种双重的负担,而我已经负担了不少年头。我既得肩负一项重要的公务,面对它的许多责任,同时又得为了爱护这个世界而放心不一。我从外面体会到,我的公务不但不致因了这种爱心而受到损害;相反地,我却认为它还可以因此获益。我希望我彻底地执行我的职务,就像一位导师应当全力以赴的一样,做得无懈可击;不过,万一如有不到之处,我不但明白,我比许多比较拘谨的同事要机警圆滑得多,而且知道,我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学生和同仁。我认为我的使命是,逐渐而又温和地扩展卡斯达里的生活和思想境界,从俗世与历史方面输入新的血液,提升它的热度,而不破坏它与传统的关系。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许是出于天意,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们这个国度的外面,有一个世俗之人,恰好也有这种想法,真是不谋而合。他想在卡斯达里与俗世之间建立一种亲善与沟通的关系。此人就是普林涅奥·戴山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