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戏导师(第10/11页)

克尼克不难想到这一点。当然,他目前要负的责任很多,使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一下一己的私事,包括他的友谊在内。但是,据他后来向他这位朋友告白,他之所以如此做,并非出于意愿,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佛瑞滋的存在。他已彻头彻尾地使他自己变成了一种工具,以致使得友谊之类的私事沉入了东洋大海之底。在某种情况之下,例如在他为五位杰出珠戏选手而开的那个研习会上,当佛瑞滋的面孔及其身影出现在眼前之时,他就没有将德古拉略斯当作一个朋友或某人看待,而只是将他视为一个英才分子,一个学生,一个候选人,一名教师,他的工作的一个部分,他为了能打胜仗而须加训练的军队之中的一名士兵。这位导师第一次以此种态度呼唤佛瑞滋之时,曾经使他有过一种不寒而栗的感受。从克尼克的表情看来,显而易见,这种冷漠和客观,并非故意伪装,而是可怕的事实;由此可见,这个在他面前,以此种公事公办的礼式和机智灵敏的神态待他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约瑟,而是一个十足的老师兼监考官,一位十足的玻璃珠戏导师,被他那些沉重而又严肃的公务包围、隔离着,就像一只经过烈火烧过的陶器,被冷却、硬化了的彩釉包围、隔离了一般。

在这几个发高烧似的星期当中,发生了一个与德古拉略斯有关的小小意外。由于连续的失眠加上严重的心理紧张,他在研习课上犯了一次失礼的事件——犯了一次小小的情绪爆发,但并非对导师而发,而是对一位同事,因为后者的学舌语调刺伤了他的感情。克尼克不但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同时也发现到这个犯者的过分紧张状态。他没有用语言申斥他,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后又派他的静坐老师安抚这个激动的灵魂。经过数周的休养之后,德古拉略斯便将此种关怀视为恢复友谊的一种征兆,因为他以为这是直接对他这个人所作的一种关注,故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矫治。实际说来,克尼克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所关心的这个人究系何人。他只不过是以导师的身份采取行动而已;他看出了他的一个教师情绪不稳且缺乏自制力,便以一位教育家的身份加以反应,既没有将这个教师视为一个个人,更是没有将他与他自己连在一起。事隔数月之后,当他这个朋友向他提起这幕闹剧并诉说他对此一善意的表示感到多么快慰之时,约瑟·克尼克几乎无言以对。他已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没有纠正他这位朋友的误解。

最后,克尼克终于达到了他的目标。这场硬仗终于打胜了。镇服这些英才分子,将他们磨得筋疲力尽,驯服野心家,赢取骑墙者,折服自大狂——所有这些,都非容易完成之事,但如今皆已办到了;珠戏学园的教师们,不但都已承认他是他们的导师了,而且都已臣服于他了。突然之间,一切的一切都运转得顺顺当当的了,就如一架锈了的机器,只不过擦了一点点油罢了。教练与克尼克拟定了最后日程,表达了教委会的激赏,接着便功成身退了,同样的,静坐老师亚历山大也跟着告辞了。克尼克恢复惯常的清晨散步,而不再做晨间按摩了。虽然,他还无法想到研究乃至读书之类的事情,但他终于有时可在晚间睡觉之前演奏一点音乐了。

其后,他在出席教育委员会的一次会议时明白地感到,尽管这件事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提起,但他的同事们如今已经将他视为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人了。他已与他们平分秋色了。经过这次自我考验的奋斗之后,如今他情不自禁地再度起了一种觉醒之感,一种冷静而又清明的意识。他见到他自己处于卡斯达旦的核心之中,身在圣秩组织的最高阶层,并且,清清醒醒,几乎有些失望地发现到,纵然是这么稀薄的空气,亦可呼吸;但是,而今好像从来不知任何差别似的呼吸此种空气的他,已经完全变了。这便是他经过此番无情的试炼而来的结果。这已将他烧得一干二净了,绝非此前的任何工作、任何努力,所可比拟。

这回,英才选手们终于以一种特殊的姿态承认克尼克为他们的最高头目了。当他意识到他们的抗拒已经结束,他已得到这些教师们的信赖和认同,明白他已成功地将这项艰难工作打发过去之时,他晓得他遴选“影子”的时机来到了。实际说来,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人减轻他的负担,因为,经过了这次近乎超人的试炼而打赢了这场硬仗之后,他突然发现到,他已获得相当的自由了。过去曾有不少导师,就在这个当口因为气力不济而倒了下去。现在,克尼克放弃他自己选择代理人的权力,要求作为一个团体的教师们为他推选一个“影子”。由于巴尔川的前车之鉴不远,英才选手们对于这个安抚的姿态看得非常认真,经过多次会议和秘密投票之后,才做了最后决定,在他们的最佳同伴中推出一个最为适当的人选,作为他的代理人——在克尼克就职之前,曾被视为最有希望获得导师职位的人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