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9/20页)

他的观点很清楚,那是一个用意良善的怀疑者的观点。其他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参加过的人,也许对于盟会和“东方之旅”都会有同样的想法。说服路卡斯并不是我的事,但我给了他一些正确的情报。譬如说,我们的盟会绝不是战后那几年的衍生物,而是延伸到整个世界史的一个团体,有时候当然是潜伏在底下,却连绵不断,甚至于连世界大战的若干面,也只不过是我们的盟会史上的几个阶段而已;再说,左罗阿斯脱、老子、柏拉图、赞诺芬、毕达格拉斯、阿伯图·马格纳、唐吉诃德、崔斯川·商地、诺伐利斯和波特莱尔,都是我们盟会的共同创立者和弟兄。他以我所料到的那种方式露出微笑。

“唔,”我说,“我到这里来不是要教导你,而是要向你请教。我有写作的热烈欲望,也许不是写一本盟会的历史(甚至于连装备精良的一整队学者也不配做这件事),而是要十分简单地说出我们的旅行故事。但甚至于在接近主题方面,我都不十分成功。这不是文学才气的问题——才气我想我是有的。再说,在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野心。不,那是因为我经验过一次的这种真实,以及我那些同志,都不再存在,而虽然对于它的回忆,是我所拥有的回忆当中最宝贵、最鲜明的,它们却似乎都这么遥远。它们是由这么不同的料子做成的,以至仿佛它们是源自别的星球和其他的纪年,也仿佛它们是狂妄的梦想似的。”

“这我能够了解!”路卡斯急切地叫起来。我们的交谈只不过刚刚引起他的兴趣,“我多么了解!那正是我的战争经验影响我的方式。我认为我曾经栩栩如生地体验到它们,我满怀它们的形象,几乎多得要爆炸了。在我的脑子里的那卷胶片似乎有好几英里长。但当我坐到案前、椅上或桌旁的时候,被夷为平地的村庄和森林,由猛烈的轰击所产生的大地的震颤,污秽与伟大、恐惧和英勇、撕裂的肚子和头颅、怕死和冷酷的这些凝聚,都无限地遥远,都只是一场梦,与任何事情无关,也无法作真正的构想。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写了我的战争书。这本书现在有很多人阅读和讨论。但是你可知道,我认为十本像那样的书,每一本都比我的要好上十倍,而且更为生动,但要是最正经的读者自己没有体验到战争,就无法把战争的任何真相传达给他。有经验的人并不太多。甚至于连那些参加过大战的人,也好久没有体验到战争了。假如有很多人真正体验过的话——他们又把它忘了。除了渴望体验一件事情以外,人们也许没有比遗忘更为强烈的渴望了。”

他沉默了,面露困惑之色而沉湎于冥思之中。他的话证实了我自己的经验和想法。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问他:“那么你怎么可能写出那本书呢?”

他想了一下,从思考中回来。“只有我可能做到,”他说道,“因为那是必要的。我要是不写那本书,就会陷入绝望。那是把我从空虚、混乱和自杀当中拯救出来的唯一方法。那本书是在这种压力下写出来的,而且给我带来了预期的治疗,只因为不管是好是坏,书总是写了。只有这件事才算数。在写作的时候,我根本无须想到任何别的读者,而只要想到我自己,或顶多也不过是在这里那里,想到另一位亲密的战友。当时我的确从没有想到那些残存者,而总是想到那些阵亡的人。在写书的时候,我仿佛是精神恍惚或疯狂似的,被三四个断腿失臂的人所包围——那本书就是这样子产生的。”

突然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的结束:“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一个字也不行。我不能,我不愿。再见。”

他推我出去。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又从容自如了,面带同样嘲讽的微笑,不过对于我的问题似乎一本正经,而且也完全了解我的问题。他给我一些建议,但是对我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在这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结束时,他几乎满不在乎地跟我说:“听哪,你不停地回到有关仆人里欧的那个插曲。这我可不喜欢。它似乎妨碍到你。使你自己自由吧,把里欧抛开。他似乎正在成为一个固定观念。”

我想回答他说:没有固定观念,一个人就写不出书来。但是他以这个十分意外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他真的叫做里欧吗?”

我的额头冒着汗。

“是的,”我说,“当然他叫做里欧。”

“那是他的教名吗?”

我支支吾吾:“不,他的教名是——是——我记不起来了。我忘了。里欧是他的姓。大家都这么叫他。”

我还在说话的时候,路卡斯已经从写字台上抓起了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找出来,用指头按在书上打开的一页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本通讯录,而他手指按着的地方,名字是里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