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1/20页)

那个人走过我的身边,他那无遮蔽的头,柔软而宁静地搁在他那无遮蔽的颈子上,出现在开领的蓝衬衫顶端。那个形影沿着渐暗的巷子,自在而快活地走动,由于穿了薄凉鞋或运动鞋,几乎听不见声音。我尾随着他,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向。我如何能够不尾随他!他走下小巷,虽然他的脚步轻盈,不费力又年轻,却也跟黄昏相配合。它跟暮色同一性质,跟那个时刻,跟来自城中心的低低的声音,跟刚刚开始显现的头一批半明的灯光,既友好又一致。

他在圣保罗大门转进了小公园,消失在高而圆的树丛里。我匆匆赶上去,免得失去了他。他又出现了,慢慢地沿着丁香花丛和刺槐漫步。小径分为两条,穿过小树林。在草地边缘有几条长凳子。在树下的地方天色已暗。里欧经过第一条长凳,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第二条长凳是空着的。他坐下来,倚着长凳,头往后压,有一段时间仰望着树叶和云彩。然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而圆的金属盒子,把它放在身边的凳子上,扭开盖子,慢慢地开始从盒子里拿出东西塞到嘴里,愉快地吃着。同时,我走到入口,又折回树林去,然后我走近他的凳子,坐到另一端。他抬起头来,以清澈的灰色眼睛凝视着我,并继续吃东西。他吃的是干果,几粒梅干,一半是杏。他用两根手指头一粒又一粒地夹起来,稍为压捏一下,就放到嘴里,愉快地嚼个老半天。他吃了好久才把最后一粒吃完。然后他把盒子盖起来收拾好,往后倚,舒展双腿。我现在才看到,他的布鞋的鞋底是用绳子编织成的。

“今晚会下雨。”他突然说,我不知道是跟我说呢,还是跟他自己说。

“不错,看起来好像会下雨。”我说。有点儿困窘,因为他还没有认出我的形影和步态,很可能——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会由我的声音认出我来。

但是不,他根本没认出我,连我的声音都没认出,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心愿,所以使我大失所望。他没有认出我。虽然他10年后还是那个老样子,而且显然一点儿也没老,我却大不相同,不同到令人忧戚。

“你的口哨吹得很好,”我说,“我早先在塞勒格拉本听到你吹口哨,使我很高兴。我从前是个音乐家。”

“噢,你是!”他亲切地说,“那是个大行业。你放弃了吗?”

“是的,目前放弃了。我连小提琴都卖掉了。”

“是吗?多可惜!你有困难吗——我是说,你挨饿吗?我家里还有一些东西吃。我的皮包里也有一点儿钱。”

“啊,不,”我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所拥有的,比我所需要的,还要多。不过,我要谢谢你,你实在太好了。这样仁慈的人是难得碰到的。”

“你这么想吗?嗯,也许!人往往很奇怪。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是吗?为什么?”

“唔,因为你有足够的钱,却把小提琴卖掉了。你不再喜欢音乐了吗?”

“啊,喜欢的,但有时候一个人不再从他以前所喜爱的东西里头得到乐趣了。有时候一个人会把他的小提琴卖掉,或者是在墙上砸碎,或者是一位画家把他的画全部都烧掉。你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吗?”

“啊,听说过的。那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的确有这种事。我还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呢。这种人是愚蠢的,而且也可能是危险的。人就是无法帮助某些人。但是现在你既然不再拥有小提琴,那你做什么呢?”

“啊,这个,那个,以及别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大作为。我不再年轻,而且常常生病。但你干吗老谈那把小提琴?它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小提琴吗?它使我想起了大卫王。”

“大卫王?他跟小提琴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个音乐家。他年轻的时候,常常为扫罗王弹奏,有时候拿音乐驱走了国王的恶劣情绪。后来他自己当了国王,一位满是烦恼的伟大国王,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困扰。他头戴王冠,领导战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也做过许多真正邪恶的事情,而且变得很有名。但是我想到他的一生,其中最美丽的部分是关于年轻的大卫,拨弄竖琴,给可怜的扫罗王演奏音乐。我觉得他后来成为国王,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他当音乐家的时候,为人要快乐得多,而且也善良得多。”

“当然他是!”我颇为热情地叫起来,“当然,那个时候他比较年轻,而且也比较英俊,比较快乐。但是一个人的青春不能永驻。你的大卫总有一天会衰老,变丑,而且就算他一直都当音乐家,也会充满烦恼。因此他才成为伟大的大卫,完成了他的事业,撰写了他的诗篇。人生并不只是一场游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