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3/20页)

“我实在很疲倦,”我颓然地说,“我刚刚才发觉。整夜在雨中溜达,叫别人讨厌,也没意思。”

“悉听尊便。”他彬彬有礼地说。

“啊,里欧先生,在盟会的东方之旅当中,你并没有像这样子跟我说过话。你真的一切都忘了吗?啊,咳,那是没有用的。别让我再耽搁你了。晚安。”

他很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我独自留下来,愚蠢地,垂着头。我输了这场游戏。他不认识我,他不想认识我,他捉弄我。

我顺着小径走回去。那只狗涅克在栏杆后面猛吠。在这夏夜潮湿的温暖里,我由于疲乏、悲伤和孤独而发抖。

在过去,我也经验到类似的时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一名迷路的朝圣者,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而我除了满足我最后的欲望之外,就无事可做了:这个欲望就是让自己从世界的尽头掉到虚无里——掉到死亡里。在时间的过程当中,这种绝望回来过许多次,然而,咄咄逼人的自杀冲动已被疏导,而几乎已经消失了。死亡不再是虚无、空荡、否定。对于我来说,死亡也变成了许多别的事情。我现在接受绝望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接受身体的剧痛一般。一个人忍受苦痛,有时候是抱怨地,有时候是反抗地。一个人感觉到它的膨胀和增加,有时候有一种猖狂或嘲弄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它能够再进展多少,看看痛苦还能够增加到什么程度。

自从我由不成功的东方之旅归来以后,我对于那种已经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和没有精神的幻灭人生的一切憎恶,我对于自己和自己能力的一切疑惑,我有一度经验到的对于善良和伟大的时代的一切欣羡和充满遗憾的渴望,都好像痛苦一般地在我的体内成长,长得像一棵树那么高,像一座山似的拖累着我,而且都跟我已经开始的以前的工作,跟我对于东方之旅和盟会的叙述有关。我现在觉得连这项工作的完成也不再是可欲的或是值得的。只有一个希望似乎对我还有价值——借着我的工作,借着我对于那个伟大时代的服务,把自己涤净和补救到某种程度,以便使自己再度与盟会和它的经验接触。

我回到家里,开了灯,穿着淋湿的衣服坐到桌前,头上还戴着帽子,就动笔写信。我写了10页、12页、20页的诉苦、懊悔和恳求的信给里欧。我向他描写我的需要,追忆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以前的共同朋友的形影。我哀叹粉碎了我的高贵事业的那些无穷尽的极端困难。当时的疲乏消失了。我兴奋地坐在那里写。尽管有一切的困难——我写道——我也宁愿忍受最坏的可能的事情,而不愿泄露盟会的一项秘密。不管怎样,我不会不去完成我这项纪念“东方之旅”和荣耀盟会的工作。仿佛发烧似的,我一页又一页地填满匆匆写下来的字句。从我身上滚下来的牢骚、指控和自责,有如从一个破壶滚下来的水一般,没有思考,没有信心,没有回信的希望,只有减轻自己重负的欲念。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封厚厚的、混乱的信送到最近的邮筒。然后,天色终于接近凌晨。我熄了灯,走到起居室隔壁的那间阁楼小卧室去睡觉。我立刻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长久。

在苏醒又打了好几次盹以后,我在第二天醒来,头疼却觉得休息过了。使我极为惊讶、高兴而困窘的是,我发现里欧在起居室里。他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里欧,”我叫起来,“你来了!”

“他们从盟会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说,“你写给我一封跟它有关的信。我把它交给官方。你要出现在宝座面前。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混乱中,我赶紧穿上鞋子。前一个晚上弄乱了的书桌,仍然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在那个当儿,我几乎不再晓得,几个钟头以前,我在那里如此有力而充满痛苦地写了什么。然而,好像并没有白费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了。里欧来了。

猛然间,我第一次了解了他那些话的意义。原来还有一个我不再知晓的“盟会”没有我而存在,而且不再把我看做隶属于它!还有一个盟会和宝座!还有那些官员,他们叫我去!想到了这些我就发冷发热。我在本镇住了好几个月,忙着整理有关盟会和我们旅行的摘记,却不知道盟会的其余人士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盟会在哪里,或者我是不是它的最后一员。的确,老实说,在某些时候,我不能确定盟会和我的会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回事。而现在里欧站在那里,由盟会派来叫我。人家记起了我,召唤我,他们想听我述说,说不定还要审判我。好!我有准备。我准备表明:我并没有不忠于盟会。我准备服从。不管那些官员惩罚我还是宽宥我,我已经在事前准备接受一切,同意他们对于一切事情的判断,并且服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