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2/20页)

里欧于是站起来鞠躬。“天色黑下来了,”他说,“而且不久就要下雨。关于大卫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得并不很多,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伟大。老实说,对于他的诗篇,我知道得也不很多,但是我不愿意说任何反对它们的话。然而有关大卫的叙述,没有一篇能够向我证明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在人生美丽和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如此而已——一场游戏!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把人生当做种种别的事情,把它当做责任,或是战场,或是牢狱,但那样做并没有使人生更美好。再见,很高兴遇到了你!”

这个奇怪的、可爱的人开始以他那轻盈、稳定而愉快的步伐走开,而在他就要消失的当儿,我的一切拘束和自制全都崩溃了。我绝望地追他,恳求地喊叫:“里欧!里欧!你是里欧,不是吗?你不再认得我了吗?我们曾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应该仍然如此。我们都是东方之旅的旅客。你真的忘了我吗,里欧?你真的不再记得王冠守护者、克林梭和歌尔蒙、布连加登的节日,还有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峡谷吗?里欧,可怜可怜我吧!”

他并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子跑开,但是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直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给我时间赶上他,而且似乎并不反对我陪伴他。

“你这么烦恼而匆忙,”他亲切地说,“那可不好。它使人脸庞歪曲,叫人生病。我们要慢慢儿地走——这才舒服。那几滴雨真奇妙,不是吗?它们像柯隆香水似的从空中降下来。”

“里欧,”我恳求道,“发发慈悲吧!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情,你还认得我吗?”

“啊,”他亲切地说,有如跟一个病人或醉汉说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会好些。那只是兴奋。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唔,有谁真正认识另外一个人,甚或他自己呢?至于我,我是一个根本不了解人们的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现在,我很了解狗,也了解鸟儿跟猫——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你,先生。”

“但是你不是隶属于盟会吗?你不是跟我们一道旅行过吗?”

“我仍然在旅行,先生,而且我仍然隶属于盟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一个人认得大家,却又不认识他们。对狗可要容易得多了。等一等,在这里停一下!”

他举起一根警告的手指头。我们站在愈来愈笼罩于一层稀薄的下降湿气中的渐暗的花园小径上。里欧撅起嘴唇,吹出一声漫长、震颤、柔和的口哨,等了一会儿又吹起来。我退缩了一点儿,因为在靠近我们的地方,从我们所站的格子细工的栏杆后面,突然有一只庞大的亚尔沙士狗从树丛里跳出来,快乐地吠吠叫着,逼近篱笆,以便在铁条和铁丝之间接受里欧的抚摸。那只强有力的动物,双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而只要它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它就在喉咙深处咆哮,有如远处的雷鸣,几乎听不见。

“这是亚尔沙士狗,涅克,”里欧介绍给我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涅克,这是一位从前的小提琴手。你不要对他怎么样,甚至于不要向着他吠。”

我们站在那里,里欧则温柔地透过栏杆搔那只狗的湿皮。那的确是一幅美丽的情景。我看到他跟那条狗那么友好,看到这夜晚的问候给予他的乐趣,感到很是欣慰。同时,使我痛苦而仿佛不能忍受的是:里欧居然跟这只亚尔沙士狗,也许还跟很多狗,甚或跟这个地区所有的狗,这么友好,而一个超然的世界却把他跟我隔开了。我恳切而谦卑地寻求着的友谊和亲昵,似乎不仅是属于这条狗涅克,而且也属于每一只动物、每一滴雨水、每一寸里欧所踩过的土地。他似乎坚定不移地奉献出自己,并且在他跟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不停地安憩,知道一切事物,也为一切事物所知、所爱。只有跟我这个这么爱他、这么需要他的人,才没有接触,只有跟我,他才断绝关系;他冷漠地看着我,疏远我,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我。

我们继续慢行。在栏杆的另一边,那只亚尔沙士狗陪伴着他,发出表示亲爱和愉快的温柔而满足的声音,但并没有忘记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场。有好几次,它为了里欧的缘故,才把自己防卫和敌视的吼声压抑下去。

“原谅我,”我又开始说,“我纠缠你,占用你的时间。当然,你想回家就寝了。”

“一点儿也不,”他微笑着说,“我不在乎像这样子整夜散步。要是对你不太过分,我倒不缺乏时间,也不缺乏兴致。”

他说这些话时,态度很亲切,而且必定是没有保留的。但是他话才说出口,我就突然在自己的脑子里和身体的每一部分肌肉里,感到我是多么地疲惫,也感到这种徒劳而令人困窘的夜间漫游,每一步都使我多么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