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11/14页)
如此种种。
那儿这样写着,但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说过的那些话。说过的话有声音,能够在梦中听见。一个句子一个句子,没有词。所有人都梦见了这种声音:梅德森,那些亡者,还有我。其中没有内容,没有信息,它包含在一切之中,在半明半暗的大厅里,档案架组成的迷宫里,工作台上的那些照片里,里面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些说过的话。
“想想看,他们住在那下面。坐在桌子旁边,散步,自由自在,每个人都自由自在。”
“所有这些尸体,艾德,就像是在黑暗中从大家身边漂过,珍贵,像活着一样,或者说神圣。”
我找到了四盏绿色的灯,那是紧急出口,大厅两端各有两盏。每个梦都需要一个紧急出口,否则就不是梦了。但也有些梦是非常清晰的,在那些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真实得不可思议。
我先认出的是那件衬衫。他曾经穿过,1989年,那张旺季开始前的照片。然后是门牙中间的那条缝,然后是他的头发,金色的头发,出人意料地完好(像天使一样——我并没有想,那个词就冒出来了,我马上试图把它抹去,但它还是牢牢地盘踞在我的大脑里),但身体已经发黑,像是充了气。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这曾经是个瘦长而笨拙的人。辐条。
为了确认,我请梅德森把整个解剖报告和警方的鉴定翻译给我听。他明白我是发现了什么。一个我并没有找,但却找到了的人。他的努力值得了。
从辐条衬衫上剪下的一块贴在一张硬纸壳上(衣服卡,梅德森说),还有铅笔粗细的一撮头发,包在锡箔纸中。他这份档案的抬头上写着一个数字,我问梅德森那是什么。
“他坟墓的编号,他在线标墓里的编号。”
“是什么,线标墓?”
“我们这样称呼那些无名者的墓地。”
“线是什么,指的是什么?”
“那些死者安葬在一条线上,这样就能够找到他们了,随时,借助坐标,坐标里包含这些数字,它们能够标出尸体在地下的准确位置。如您所知,这些无名死者的墓上没有墓碑,没有十字架,只有青草,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尸体没有火化?”
“没有。那些亡者在等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说,万一有人来想要回那些残骸。他们会无限期地埋在那儿,这儿的这些档案也会永久保存,没有找到名字之前,没有一个案件会被认为已经终结。一开始,这些尸体躺在法医学院的太平间里,零下二十度。有些一年,有些时间更长,这种情况出现过。然后他们就被取出来,送回到发现他们的地方去。”
“送回去?”
“送回他们上岸的地方——由各地方负责他们,法律里是这样规定的。他是在斯泰厄,默恩岛上最大的镇子,斯泰厄的线标墓。”
档案摆脱了档案架的逼仄后,开始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浊气,使人神志昏昏。那不是年迈者的气味,不是黏液或者腐烂的气味,不——那纸有种生病的味道。我呼吸,呼然后吸,实际人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个,为的就是有规律的呼吸。那些死者不在哥本哈根,不在主教山公墓。他们在哥本哈根被解剖,所有的档案和报告都留在这儿,但他们自己却又回到了海边。他们被安葬在海边,临时的,没有痕迹的,葬在一条线上。
哥本哈根给人的印象是一座处处都坚固的城市,靠水的房子都是砖房,砖烧得很坚硬,北欧风格。有时会有一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挤着靠在房子的墙上,栖遑地交错在一起,就像没找到栖身之处的动物。天已经开始黑了,窗户亮起灯,让人突然非常向往,尽管四周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体会到曾经的对洞穴的渴望,对孤独幸福的渴望,缩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桌子旁,灯光下,在那里,人终于能够安静下来,远离一切,远离每个人。看完辐条的东西之后,我把残余的所有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上,并对梅德森说,我愿意再来这里——明天,后天,接下来的几天中。
我信步转悠了两三个小时,等我走进一家名叫“角落”的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我点了些东西,然后拿出笔记本,开始把我在这个下午所看到的、听到的记录下来。最后还记下了咖啡馆和街道的名称(绿斯路76号),记下墙上挂的鹿头,菜单也挂在墙上,等等——所有的动作都很机械。我看着咖啡馆、吧台和外面的那些人,因为我知道这些也要记录下来。我觉得要把笔放下很困难,手腕已经僵硬,但我还在写,手指抽筋了,但我还在写,我在纸上画下一行又一行的字,画下整个哥本哈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