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9/20页)

“不用了。”

我注意到卢胳膊上的红斑,还有深红色的疮口。我突然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哈金森医生的屋子里,我和许多病人一起,焦急地等待他的诊断。

[伦敦,1860年]

这是一场暴风雪。1月,在经历过一段短暂的温和天气后,气温陡然间下降。我感觉这是从1814年以来,伦敦最冷的日子。那一年,拿破仑帝国破灭,法国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那也是泰晤士河举行的最后一次冰雪集市,冬天河水结冰后,小贩们就在上面兜售东西。(13)

那时,室外冷得几乎不能活动。出门后你会感到自己脸颊僵硬,血液也被冻住了。我走了两英里才走到黑衣修士路。风雪很大,我走得很艰难,凭借街边的路灯辨认方向。那时那种黑色镂花铁路灯还是很时髦的玩意儿。黑衣修士路上,有哈金森医生工作的地方——伦敦非传播性皮肤疾病研究与防治所。一个简单直接的名字,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大抵如此。

当然,我没有皮肤病。我也不太可能有皮肤病。我当时并没有出疹子,事实上,一直到279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出现皮肤方面的问题。虽然那时候,我外表上看起来只有30岁左右,身体状况也很年轻,但我的心灵远比身体要老。

我当时来找哈金森医生,是因为他当时的新发现,一种跟我情况有点儿相似,不过事实上来说应该是相反的情况——“早衰症”。

这个词根源于希腊文(progeria),pro的意思不光是指“之前”,还有“很早”的意思;geria则是geras的变体,意思是“老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儿童早衰”。一个人身体衰老的过程较正常人快好几倍,从而导致器官衰退过快,造成生理机能下降。症状多发于幼年时期,一个婴儿可能还在蹒跚学步,外表就已经像个耄耋老人。

这种症状的外在表现就跟人老了一样:脱发,长皱纹,骨质疏松,血管凸出,关节僵硬,肾功能衰竭以及视力下降。患者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

这种不幸的患者一直存在,但是直到哈金森医生对其进行研究,才正式为人们所知。当时他的病例是一个男孩,虽然才6岁,却已经脱发并且皮肤起了皱纹。

我在去见哈金森医生之前,心里有几分期待:或许他能帮我呢。这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东西,好像有了希望。后来的两百年里,我一直在伦敦乃至全国寻找玛丽恩。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人像她,不过最终会证实只是空欢喜一场。我现在还记得,我曾经在约克的肉铺街上被一个醉汉打过,他觉得我对他的妻子有所企图,因为我问她是哪一年出生的。我缺钱了,就在街头卖唱。一旦有人怀疑我,我就变换身份离开。我从来没积累过财物,赚来的钱总是很快就花掉,除了租房,就是买酒。钱之于我,就像倒进沙漠里的水,一瞬间就蒸发了。

有好多次,我在长久的寻找中几乎要放弃希望。我不只是在找人,更是在追寻生命的意义。有时,我突然想到,人们不会超过100岁,因为他们活不到那个时候,他们心理上也撑不到那个时候。生活对我们来说,本质上是一种消耗。没有足够的自我来维持漫长的人生,就会很快厌倦生活。尤其是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你会觉得,人们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手势,都似曾相识。在生活中,你遇到的每一件事情此前都见过,每一个新闻之于你都是“旧闻”,再也没有任何新鲜的事情发生。生活成了无聊的循环,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重复。你会觉得越来越难以容忍别人,因为身边不同的人来来去去,但他们年复一年都犯同样的错。就好像是陷在一首曾经喜欢的歌里,单曲循环,听到最后让你厌烦得想割掉自己的耳朵。

事实上,这种重复感的确会让人有自杀的想法。我有时甚至希望把这种想法付诸行动。露丝死后的这些年里,我常常幻想自己扮成药剂师,服用过量砷,然后中毒而死。最近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有时站在桥上我甚至想纵身一跃,幻想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觉得我的心已经随逝去的人而逝去了,尽管我曾经答应露丝和我妈妈,要好好活着。

我只是不喜欢我现在的状态。

我觉得很孤独,当我说孤独的时候,我觉得那种孤寂感就像沙漠的风一直在我耳边呼啸。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我不仅仅失去了那些曾经认识的人,也逐渐失去了我自己,失去了那个曾经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我。

总之,我一生中大概只真真切切在意过三个人:我的妈妈、露丝,还有玛丽恩。她们中有两个已经确定是死了,有一个可能还活着。我如同一叶小舟,爱就是我的锚。如今我一个人在江海里游荡,没有方向,整日麻痹在酒精里。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玛丽恩,这也是我生活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