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7/20页)

她把门打开了。

她站在那里,看上去饱经风霜。我们是一样的年龄,但现在她看起来快50岁了,垂垂老矣,而我看起来仍是个少年。

她的肤色晦暗苍白,脸上就像一幅地图,满是疮口。她起身已经很艰难。我感到内疚,由于我的到来,她不得不从床上起来。不过她看起来见到我很高兴。她说几句话便喘一口气,我扶着她回到床上。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还是……你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男孩。”

“我额头上也有皱纹啦,你看。”我握住她的手。

她看不见我脸上的纹路。

“我很抱歉,”她说,“我很抱歉让你走。”

“这件事情你做得没错,我的存在当时对你来说,真的很危险。”

不过我要先声明一点:我不确定我现在复述的这些话百分之百就是我们当时说的原话。也可能不是。但我大概记得发生了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更愿意相信记忆中的真实,而非真实本身。两者很接近,但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接近,毕竟不是完全一样的事情。

不过我完全记得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她说:“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黑暗。任何重逢的喜悦都不合时宜。”我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和恐惧,并且对此感同身受。这可能就是相爱的代价吧,我们同样分担着彼此的痛苦。

她已经神志不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一瞬间,疾病又一次侵蚀了她的意志。她现在离我越来越远。对我来说,生命还剩下无限的长度,而对露丝来说,她生命的光芒已经渐渐微弱,在风中摇曳闪烁。

屋里很黑,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上了。她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已经有点发潮。她的脸苍白得像大理石,皮肤上有红的灰的斑块。她的脖子上有个鸡蛋大的肿块。看到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糕。

“会好起来的,露丝,会好起来的。”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好像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捶着她的头盖骨。

“放轻松,放轻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而且可笑。我知道不会好的。

她呜咽着、呻吟着,全身被病痛笼罩着、折磨着。

“你必须走。”她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弯下身子,亲吻她的眉毛。

“要小心。”她说。

“很安全的。”事实上,我自己不能确定安全与否。我觉得应该是安全的,但是不能肯定。我在地球上活了42年(看起来还和18岁时露丝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别无二致),但我不在乎了。离开她的日子,生活仿佛失去了意义。

即使在1603(11)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露丝,我对她的爱亦没有丝毫褪色。此刻,我心如刀割,这种痛比任何一种身体上的疼痛来得还要剧烈。

“我们曾经很开心,是吗,汤姆?”她的脸上浮起微笑,几不可见。我记得我们过去在无聊的周二上午,抱着重重的水桶经过谷仓。我记得她年轻的腰肢和脸上的笑容,她当时只有喜悦没有痛苦,为了不吵醒她的妹妹,我们轻手轻脚。我记得我在河堤边散步,为了躲闪路上的流浪狗不小心摔进泥里,但是一想到她就在路的尽头等着我,好像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那些似水时光,那些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现在冰冷的事实。

“我们……我爱你,露丝。我深深地爱着你。”

我想扶她起身,喂她吃点东西,我想让她好起来。我能看出她正饱经痛苦,她现在一心求死,但是此时我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会怎样。

我还有别的愿望,还想从她口中知道一个答案。

“亲爱的,玛丽恩在哪里?”我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她看了我很久,我已经准备好从她口中听到某些噩耗。可她说:“她逃走了……”

“什么?”

“她和你一样。”

一瞬间的静默。

“她也不会变老吗?”

她说话语速很慢,不时有几声叹息、咳嗽以及哽咽。我让她先别说话,但她坚持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对,她也不会变老。周围的人会逐渐注意到,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我告诉她,我们又得搬家了。她很困扰,然后变故陡生……”

“变故?”

“对,那天晚上,她跑了,汤姆。我想追她,但是她还是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处境是否安全。你得找到她,汤姆。希望她能平安坚强,你也是。汤姆,你一定要找到她。我现在要跟我的弟弟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我想要做点什么,我甚至想要用我的健康和今后的幸福换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