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10/20页)

我穿过暴风雪。我心里很难受。事实上要让我心里感到难受,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有更多的情绪波动。这个城市因为暴雪而被割裂成两个世界,像一幅晦涩不明的、刚刚动工的莫奈的抽象画。路上人很少,只有基督教会布粥的地方,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在排队等待食物。他们是安静的、沉默的,神情沮丧、麻木,因为寒冷而身体僵直。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心想,这一趟应该不会白来。我来这里干吗呢?我是为了见到哈金森医生,我觉得看起来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解开我身上那些谜团的人。

不过天气那么差,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医院。

很快我见到了一个护士,福斯特小姐,她确认了哈金森医生一直在这里。

“他每天都在工作,基本上全年无休。”福斯特小姐告诉我,我想她应该也告诉了前面不少人。她看起来整洁利落,护士帽和护士服崭新干净,神色冷峻得就像外面的暴风雪。她说:“你很幸运,每个伦敦人有点什么小毛病,都想来找哈金森医生。”她探究地看着我,似乎想要看出我到底有什么特殊的病情,要让哈金森医生亲自接见。

我跟着福斯特小姐上了楼梯,在一间装潢考究的屋子里等待着。屋里有精致的高背椅,椅子上放了一个红色的天鹅绒坐垫;墙上贴了锦缎墙纸,还挂了一个贵重的石英钟。她告诉我,声音小得像害怕亵渎神明:“医生还在见别的病人,克里布先生,请您稍作等待。”

(当时我化名为爱德华·克里布,这是我之前在普利茅斯(14)一个酒友的名字。)

“好的,能够有机会等他是我的荣幸。”我彬彬有礼地回复道。

“好的,先生。”这次她的语气真诚了一些,然后就离开了。我坐在那个房间等候,周围都是些长了红斑或皮疹的病人。

“外面天气很差吧?”我问旁边的一个病人,她的脸上有块很大的紫红色皮疹。(英国人有个流传了好几百年的习惯,搭话喜欢用天气开头,我也不能免俗。)

“是的,真是糟透了。”她回复我,但明显没有进一步交谈的想法。

终于,我等的那扇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性患者。他穿着讲究,像个华丽的公子哥儿。不过他脸上丘峦起伏,有很多坑坑洼洼的肿块。

“日安。”他冲我打招呼,努力向我挤出一个微笑,事实上在他脸上能有这样的表情可以说是很不容易了。

等候室里有了一瞬间的安静,只剩下钟嘀嗒作响,接下来该我进去了。

我走进房间,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哈金森医生。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是一副彬彬有礼斯文绅士的样子,令人钦佩。他很高,聪明,有长长的胡子。对于医生来说,长胡子可以赢得病患的尊敬。不过他的胡子既不像古希腊哲学家那样古板,也不像船难幸存者那样凌乱,他的胡子打理得非常仔细,从上到下一缕缕慢慢变窄,其中夹杂着一些花白的胡子。这样刻意整洁的胡子,让我有种见到尸体的错觉。

“谢谢您同意见我。”我说完就后悔了,这样谦卑的姿态显得我有些急切。

哈金森医生掏了掏自己的口袋。他在跟我的这次见面中,做了很多次这个动作。倒不是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应该是他的习惯。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现在人们没事总爱摸自己的手机一样。

他看着我,从桌子里掏出一封信。

是我写给他的,他展开,读了里面一些话。

“亲爱的哈金森医生,”他的声音低沉,语气干涩,“我很佩服你的研究成果,你宣布自己发现了一种新疾病——一个人的身体衰老早于实际年龄。不瞒你说,我也有一种类似的困扰。不过比这还要严重一点,我想可能只有你,能够帮我解开我身上的秘密。”

他仔细地折起那封信,放在桌边,然后仔细看着我。

“你看起来很健康,你的皮肤也没有什么问题。”

“对,我身体没什么问题,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健康。”

“那你来是为了什么?”

“首先,我希望你能对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保密。假如你要进行研究,发表你的某些结论,请不要提起我的名字。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向我保证吗?”

“当然,现在你勾起我的好奇心了。说说你的问题是什么吧。”

然后我告诉他:“我很老。”

“我不明……”

“我比正常人要老。”

他花了一秒钟来消化我话里的意思。然后他的语调变了,带着一丝犹豫。他纠结地问出那个问题,我可以看出他期待中带着不安:“你有多老?”

“比你想象的要老得多。”我回答。

“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科学的目的就是探究一切可能性的极值在哪里。当我们发现一件事情的原理,就不再觉得神秘,也不再迷信,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原理。曾经,人们认为天圆地方,地球是一个平面。但是科学和医学不会一直满足我们的期待,随着我们逐渐认识到世界和自然的本质,就会发现,其实真相往往和我们所想象的背道而驰。”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往后一靠,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臭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