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12/20页)

我第一次见哈金森医生之后,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淡定状态,没有像以往有了希望又失望的时候那样,后悔又沮丧,焦虑又懊恼。而在我这么淡然的时候,反而有点怀念以前的状态,因为在你觉得痛苦的时候,至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想摆脱我这种无所谓的心态,让自己重新投入到人世间,体验世俗生活的喧嚣。我去听了好几场音乐会,坐在第一排,在所有热闹中,我和那些忘情的人一样,笑着、唱着歌,想要汲取一些他们的快乐。但是没有效果。

在1880年8月盛夏的一天,我离开怀特查佩尔(17),去了圣奥尔本斯(18)。伦敦对我来说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犹如幽灵般缠绕着我。是时候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了。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俄罗斯套娃,剥开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叠叠。你无法从我的某一段经历推测我的全部人生,因为我的人生实际上是有很多层的。

很多年来,我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停地走,不断地改头换面,觉得这样就能隐藏在这个社会中。

圣奥尔本斯离伦敦不算太远,但也足够远。对我来说,它跟英国任何地方都一样,反正我都不熟悉。我这次的职业是铁匠。现在的人们认为,19世纪80年代,是工业发展的时代,工厂和蒸汽才是那个年代应有的样子。但其实每次社会进步都是螺旋上升式的,充满着新事物和旧事物的角力与角逐。当时,牛车马车与小汽车并存,铁匠也是一个挺受欢迎的职业。

在圣奥尔本斯情况还要糟一些。我有时候会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自己,只是怔怔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一般这种时候,我的领导耶利米·卡莱特会用胳膊肘捅我,或者拍拍我的背,让我专心一点别再神游了。

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因为心情压抑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有一次我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放在左胳膊上,铁很烫,烙在肉上发出咝咝声,我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压抑着使自己不叫出来。

现在我手臂上还有那一道疤,看上去像是半个笑脸,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平静的安慰感。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这道疤藏起来,因为这个伤疤太引人注目,有时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我只是觉得,这种方法很有用。我觉得疼,突如其来的痛感让我想大叫,也让我想到很多事情。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疼痛让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活着,我感觉到了“我”。这种疼痛感是我还活着的证明。

但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办法向世人证明我没有疯。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离我上次和他见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据。

于是我再一次出发去找哈金森医生。

[伦敦,1891年]

哈金森医生这时还不知道是我。因为我上次拜访他的时候,用的名字是爱德华·克里布,而这次我预约他见面,用的是我真正的名字,真真正正的我最初的名字——汤姆,而不是我曾经用过的胡格诺·哈泽或者做铁匠时用的名字。

那天,6月4日,天气很暖和,我坐着我铁匠上司耶利米的马车(真的是马拉的车)前去找他。

他所在的伦敦非传播性皮肤疾病研究与防治所,已经更名为伦敦皮肤病研究院。除了名字,其他的一切都还是我熟悉的老样子:精致的装修,楼梯的栏杆。不过哈金森医生的办公室显得比过去更乱了一些,因为摆了更多的东西。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书,他的真皮座椅也有了一条长长的划痕。还是那个老地方,不过比起我当时来的时候,此刻有点像台风过境。

哈金森医生和大多数人一样衰老了。他标志性的胡须已变得灰白、稀疏,他的眼睛变得混浊,他的手好像得了关节炎,上面还有不少老年斑。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如今说一句话喘三回气。他终究还是个普通人,无法摆脱时间的影响。

“你好,温特斯先生。我没有看到你之前的诊断记录。”我进门时,他没抬头,只是专心看着桌上那些凌乱文件中的某一个。

“对,我预约的时候没有提供我的信息。”

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看我。开始,他只注意到我不干净的衣服以及黑黢黢的手掌。他可能有了一瞬间的疑惑,不知道这样的“粗人”预约来他的办公室是为了什么事。

我清清嗓子,说道:“我在楼下已经结过账了,我很好奇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他这才仔细打量我。

“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用的名字是爱德华·克里布。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你建议我去精神病院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身前。站在离我鼻子不到十英寸的地方,他用力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