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13/20页)

他嘴里喃喃着:“不可能。”

“你记得我,对吗?你记得,我知道你记得,三十一年前的时候。”

他屏住了呼吸,真相对于他来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你该不会是马斯基林或者库克(19)之类的人吧?”

“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先生。”

“但是直觉不一定可靠。”

他宁愿是自己出了差错,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真让人沮丧。

“先生,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情况,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或许这就是个诅咒。但那就是真相,我站在这里,这是最好的证明。”

“你该不会是鬼魂吧?”

“不,我不是。”

“你是我的幻觉吗?”

“不是。”

他用手触摸我的脸。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581年,3月3日。”

“1581年。”他重复着这个数字,满是惊叹,“1581年……1581年?1581年!1666年伦敦大火(20)的时候,你就已经85岁了。”

“对,当时我就在现场,还被火星灼了身上的一小块皮肤。”

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看着我,好像他是一个考古学家,我是一个被新发现的恐龙蛋。很好,嗯哼,很好。事情的发展不受控制,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告诉我,你是唯一的这样的人吗?你认识的其他人,有和你一样的这种情况吗?”

“对的!”我说道,“我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在库克船长第二次奉命前往太平洋探险时,我就在船上。那个男人住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就是人们熟知的欧迈(21)。他很特别,独一无二,是我的好朋友。还有我的女儿,玛丽恩,我只在她小时候见过她,不过她的母亲告诉我,她遗传了我的特征。她大概从11岁开始,生长发育速度就和普通人有了明显的差距。”

哈金森医生微笑:“你话里涵盖着很大的信息量啊。”

我也笑,我感到了那种终于被人理解的喜悦。

不过这种喜悦在十三天后,哈金森医生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泰晤士河时,戛然而止。

[伦敦,现在]

我现在依然会头痛。

有时情况还好,有时铺天盖地的疼痛会让我几乎无法思考。这种痛苦来源于我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不完全是生理性头痛,更是回忆带给我的痛,人生的痛。

不管我在做什么,这种痛都如影随形。我试过各种方法,吃止痛片,喝酒,香薰放松,一个人在夜里发呆,它都仍然慢慢地折磨着我的神经。我听音乐时它存在;我坐在沙滩上听海浪潮汐时它存在;我上释放压力的瑜伽课,嘴上跟着说“我现在很安全,很放松,一切都过去了”,但我仍能察觉到我声音里的恐慌;或者有时我看费脑的电视剧,不再用咖啡因麻痹自己,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振作起来,那种头痛也依然存在着。

也许睡着就好了,但我没办法试。这些年来,我的睡眠一直不好,甚至越来越糟。

昨晚我失眠了,于是起来看一个关于海龟的纪录片。准确来说它们并不是最长寿的生物,只是其中之一。里面说到有些海龟“甚至能活超过一百八十年”。因为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所以他们想当然地低估了别的物种,比如他们对鲨鱼寿命的认知就很浅薄。好吧,他们毕竟只是凡人。起码我就知道,至少有一只海龟活了快500年。

不过,我有点遗憾人类不能像海龟一样长寿。海龟繁衍了两千万年,平均能活200年。从三叠纪(22)开始,它们的形态变化一直不大。而人类恰好相反,进化得非常快。

不用费什么脑筋就能得出结论:我们可能并没有很长的历史。有不少种族的人现在都已经消逝,比如十多万年前出现在欧洲大陆的尼安德特人,走出非洲的丹尼索瓦人,还有印度尼西亚的霍比特人,当然最后一种是小说家假想的。他们一度出现过,然后消亡,可能不久后,我们也会有相同的命运。

这就是蜉蝣,你很清楚,自己只能再活三四十年。因此你也没必要考虑太多。在历史长河中,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小小的齿轮,嵌合在你的国籍、你的观念以及政治立场这些群体中,这代表了你的存在。个体的存在微不足道,唯有这些才能留下一些痕迹。

你活得越久,就越会明白一切都是会变的。只要活得足够久,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难民。因为国家的历史比起历史本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活得足够久,每个人的世界观都会被打散和重组,会意识到所有人被赋予的政治意义都是浅薄的,人之所以为人,不是靠这些外在的东西界定的。

海龟没有国家,没有政治,没有战略性核武器。它们没有恐怖主义,没有民主投票,也没有贸易战争。它们没有艺术和音乐,也没有书来记载海龟帝国的衰落和垮掉。它们没有网购和自助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