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3/28页)

特纳身处于这片嘈杂之中,拿不定主意要做些什么。要奋力挤出人群得费好大劲儿。从周围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昨天有几艘船到过这里,说不定明天也会再来几艘。他踮着脚站在厨房门口,朝人群对面的两位下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示意他们运气可真不好。耐特尔朝门的方向扬了扬头,于是他们开始往那儿靠拢。有酒固然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更想喝口水。他们慢慢地在推来搡去的人群中挤出来,终于汇合了,可这时通往门口的路却被堵住了。一大群人围在门口,他们的背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墙,中间圈住了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肯定不高——还不到五英尺六英寸——因为特纳透过人墙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点儿后脑勺。

有人叫道:“回答这个浑球的问题,小家伙。”

“对,快回答。”

“喂,头上抹着光亮发乳的家伙,你当时在哪儿?”

“他们害死我的同伴时,你在哪儿?”

一口唾沫吐到那人的后脑勺上,又顺着脑袋流到他耳朵后面。特纳绕着人墙走来走去,想看个究竟。他先看到灰蓝色夹克,然后看到那人脸上默然的恐惧神情。他矮小结实,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又模糊不清,这副眼镜使他惊恐的目光更加夸张了。他看起来像一名归档管理员,或许是一个早已解散了的司令部里的电话接线生。可实际上他是一名英国皇家空军,肩负着士兵的职责。他缓缓转过身,瞪着那一圈审讯员。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不打算否认因为自己的缘故,“烈火”和“飓风”没能到达海滩上空。他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帽子,关节都在微微颤抖。一名站在门边的炮兵从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名士兵胸前,那名士兵随手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又把他打了回去。周围叫好的呼声四起。每个人都已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当然有人要对此付出代价。

“皇家空军跑哪儿去了?”

有人抽了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得如同抽了他一鞭子,他的眼镜应声落地。这记耳光标志着拷问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审讯方法又达到了新水平。没了眼镜,他眯缝着眼睛,像两个不停抖动的小圆点,他弯下腰去在脚边摸索。他这么做显然是错误的。一个穿着钢头军靴的人从背后用力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飞起了一两寸高。看到他那狼狈样儿,周围的人都轻声窃笑。酒吧里其他人察觉到要发生有趣的事了,都慢慢地围拢过来看好戏。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个人责任感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当有人在那家伙头上捻灭香烟时,周围欢声鹊起。他们嘲笑那个人的惊声尖叫,他的尖叫声因极度痛苦听起来像在喜剧中一般夸张。他们痛恨他,因此他活该备受折磨。他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德国空军的领空自由权,每一次斯图卡式轰炸机的空袭,每一位他们牺牲的战友。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所赐。特纳想,要想做点什么帮帮这个可怜的人,自己必定也会受牵连而遭到严刑拷打,但是又不能什么也不做。也许参加拷问比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带着一股强烈不悦的冲动,他尽力张望。正在这时,一名带着威尔士口音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皇家空军上哪儿去了?”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那个人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有屈身求饶,更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无辜极力辩护。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难道是因为他太迟钝了,从没想到自己会死?他凭感觉折好了眼镜,放在了口袋里。摘掉了眼镜,他的脸似乎也空了。他像一只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鼹鼠,惊慌地盯着那群折磨他的人。他嘴唇微张,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回有人朝他挥了一拳,他没看清楚挥过来的拳头,躲避不及,所以足足挨了一拳。他的头被打得猛地往后一仰,这时另一个人顺势踢了他的小腿一脚,围观者于是又发出一阵开心的欢呼叫好,还夹杂着些许劈里啪啦的掌声,好像在为乡下草坪上的摔跤比赛中的及时出击而喝彩。如果奋起保卫这个人,那简直是精神错乱;而要是置之不理,那就未免令人作呕了。与此同时,特纳十分理解那群折磨人的家伙的兴奋活跃,蠢蠢欲动,也体会到这样阴险的方法同样使自己兴奋。他自己可以用他那把长猎刀干出一些残暴的行径,以赢取这百号人的敬佩爱戴。为了摆脱这种想法,他开始计算人群中两三位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强壮的士兵。但是真正的危险却潜藏在周围的旁观者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气概中。他们确实从折磨此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