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28页)

迈斯小声咕哝着:“你他妈的一拐一拐地给我好好走,等那些家伙看不见咱们为止。”

然而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内地域平坦辽阔,一览无余,况且没人知道中士会朝哪个方向看,他们也不愿意转身求证。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坐在一辆锈迹斑斑的播种机上,看着一群残兵败将从身边经过。这时,他们决定混入完全陌生的士兵们中,这样,特纳的伤突然好了也不会引起军官的注意。队伍中许多士兵都垂头丧气,十分恼怒,因为他们越过了运河也没看到海滩。他们似乎都认为这个计划失策了。特纳从地图上得知还有七英里的路程等着他们,因此当他们重新上路时,走得格外艰难,意气消沉,是那天中最为惨淡、沉闷的一段路。大地一望无际,千篇一律,这使他们的行进像是徒劳无功,毫无成效。尽管下半晌的阳光透过弥漫的厚厚云层照射下来,但此时却异常暖和。他们看见远处港口上空高高盘旋的飞机投下一连串炸弹。更糟糕的是,在他们正要去的那片海滩上空,也有一群斯图卡式轰炸机在狂轰滥炸。他们赶上了一批伤兵,这些伤兵坐在路边,再也走不动了,像乞丐一样要么恳求帮助,要么乞讨一口水的施舍。另一些伤员则心灰意冷,麻木绝望地躺在壕沟边。应该会有救护车从防御带赶到这儿,并定期开往海滩吧。既然他们有工夫把石头给刷成白色,当然也定有时间安排这些事情。没有水。他们已经把酒喝光了,如今更加口干舌燥,异常难耐。也没有随身带药。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呢?自己都只能勉强踱步,难道还指望他们背上一打人?

耐特尔下士突然心血来潮,一屁股坐在路中央,脱下靴子,甩到田里。他忿忿地说他恨这该死的靴子,恨之入骨,甚至超过憎恨所有可恶的德国鬼子。脚上的水疱疼痛难忍,他宁可把这双讨厌的靴子扔到一边。

“可是要到英国去,你还要穿着袜子走上好长一段路呢。”特纳说着,便走进田里去找靴子,这时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头晕目眩。他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只靴子,倒是另一只费了些工夫。最后他终于发现它躺在一片草地中,草地附近有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一块黑色毛皮,在他靠近时,似乎还在移动,或者说在搏动。突然,一群绿头苍蝇怒气冲冲地嗡嗡哀鸣着一哄而散,露出了下面正在腐烂的尸体。特纳屏住呼吸,一把抓过靴子,仓皇而逃。苍蝇又飞回到尸体上,一切恢复了宁静。

经过一番左哄右劝,好说歹说,耐特尔终于接过了靴子,把它们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他声称这么做都是看在特纳的面子上。

在头脑清醒的时候,特纳才烦恼重重。伤口倒算不了什么,尽管每走一步,它都疼得要命;在北边数英里外的海滩上空盘旋俯冲的轰炸机也算不了什么。烦扰他的是他的心绪。每过一段时间,某种东西便悄然不见了。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日常准则虽然单调乏味,却可以时时提醒他在自己的故事中身置何处,可现在它们也渐渐不起作用了。他从过去的种种美梦中清醒过来,只有在那样的梦中他才有些想法,但却不清楚这些想法属于谁。没有责任感,对往昔毫无印象,对未来摸不着头绪;要去哪儿,打算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他只发现自己思维混乱,得过且过。

就这样,他和同伴们走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度假地的东界。他们沿着遍地是碎砖烂瓦和玻璃碎片的街道走着,街上的孩子们一边嬉戏玩耍一边看着士兵经过。耐特尔已经穿上了靴子,可是没系上鞋带,任由它们松松垮垮地拖着。这时,一名多塞特前线团中尉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座市政大楼的地下室中蹦了出来,现在这座市政大楼已被用作司令部。中尉肩膀浑圆,身上却瘦精精的,面无表情的脸上留着一撮姜黄色的胡子。他迈着自以为是的步子,夹着公文包,快速向他们走来。当他来到面前时,特纳他们恭敬地行了军礼。可是他却一阵反感,命令耐特尔立刻绑上鞋带,否则就把他送上法庭。

耐特尔只好遵照命令,蹲下来绑上鞋带,这时中尉骂道:“你真他妈的丢脸,伙计。”

处在亦梦亦醒中的特纳毫无顾忌。他恨不得一枪把那名中尉当胸打穿。这么做对谁都好。没必要事先商量。想着想着,他便伸手去摸枪,可是他的枪不见了——他都不记得把它丢在哪儿了——这当儿,中尉走开了。

踩着街上的碎玻璃吱吱嘎嘎地走了一阵,他们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细沙地,踏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他们爬上小沙丘,海仍旧看不到,但是已经可以听到海浪拍击的声音,吸到满含咸腥味的空气。假日的味道啊。他们舍弃了小路,踩着沙丘上的草地爬到了制高点,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习习微风清新而湿润,让人神清气爽。那感觉大概就如在晕厥中体温的骤升骤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