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在阿勒颇……”(1)(第4/5页)

要回到她最初解释为何姗姗来迟的说法上得经过好几个不同的阶段,一点点细说下来太啰嗦。我没有跟她说话,多数时候我独来独往。她经常会闪现一下,然后消失,也常带点她以为我会喜欢的小东西再出现——一把樱桃,三支名贵香烟,诸如此类——对我就像护士照顾一个脾气暴躁的康复期病人,平平静静地来来去去,一言不发,只是悉心照料。我俩共同的朋友中绝大部分我不再去拜访了,因为他们对我办护照的事情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也似乎对我隐隐有了敌意。我写了几首诗,喝掉了所有能够到手的酒。一天,我将她搂在我充满渴望的胸前,我们便去卡布尔住了一周,躺在狭窄的海滩边粉红色的小圆石子上。说来奇怪,我们的新关系越是融洽,我便越能隐隐感到一股钻心的哀伤,但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一切真正幸福固有的特征。

与此同时,我们命中注定的漂泊方式有了变化,我终于从一间又暗又热的办公室出来,颤抖的双手中捧着两本厚厚的出境证。这东西里面适时地注入了美国血清,我飞快地赶往马赛,设法买到了下一班的船票。我回家沉重地踏上楼梯。我看见桌上一只杯中插着一枝玫瑰——美得鲜亮,白里透红,花茎上有在水里养了些时候的气泡。她的两件替换裙装不见了,她的梳子不见了,她的花格外衣不见了,她当帽子用的那条打着紫红色蝴蝶结的紫红色发带也不见了。枕头上没有别上便条,屋里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有那枝玫瑰,但那东西只不过是法国打油诗人所谓的une cheville(9) 罢了。

我上韦雷坦尼科夫家,他们无可奉告。到海尔曼家,他们守口如瓶。再往埃拉金家,他们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我。最后还是那位老太太——你知道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在关键时刻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来她专用的那根垫了橡皮的拐杖,从她最爱坐的扶手椅中沉重却精神矍铄地抬起她庞大的身躯,领着我进了花园。到花园里,她告诉我,她年岁长我两倍,凭此她有权说我是个欺负弱小的无赖。

你必须想想当时的场景:铺着小石子的小花园,里面摆着一只《一千零一夜》中说到的蓝色瓷瓶,长着一棵孤独的柏树;一个裂了缝的平台,想当年老太太的父亲从诺夫哥罗德州州长任上退休后,到尼斯过了最后几晚,膝上盖着毯子在平台上打盹。淡淡的碧空;渐浓的暮色中一丝香草气息;蟋蟀发出金属般的颤声,调门高出中音C两个八度;再就是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正冲我一顿臭骂,激动得脸颊上的皱褶突突晃动。她像母亲一样教训我,却大大冤枉了我。

我亲爱的弗,就在前几个星期,我那幽灵般的妻子还独自拜访过我俩都认识的三四户人家。每次去时,她都往那些好心人急不可耐的耳朵里灌输一个离奇故事。故事说,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法国青年,他能给她一个带塔楼的家,让她姓一个贵族的姓。所以她向我提出离婚,遭我拒绝。她还说,事实上我说过我宁肯开枪杀了她,然后自尽,也不愿意独自去纽约。她还说她说过她父亲曾遇上类似的情况,却表现出君子风度,我则回答说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cocu de père(10) 。

还有大量这类荒谬细节——但都以奇异的方式串联起来,难怪老太太要我发誓决不端着上膛的枪去追寻那对情侣。她说他们已经住进洛泽尔省的一座城堡。我问她可曾亲眼见过那男人。没有,不过她见过那人的照片。我正准备告辞,情绪已经稍显放松、甚至伸出五指让我吻别的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突然又发作起来,用拐杖敲着石子,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道:“可是有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的那条狗,离开巴黎前是你亲手勒死了那可怜的畜生。”

究竟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变成了旅游推销员,还是变过来的人又变了回去,抑或他两者皆非,只是我们结婚前追求过她的那个不知底细的俄国人——现在这一切绝对是无关紧要的了。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是把找她等她这种噩梦一般的事情从头再做一遍,那我就是个傻瓜。

一次漫长郁闷的航程中,第四天早晨我在甲板上遇见一位不苟言笑却和蔼可亲的老医生,我在巴黎和他下过棋。他问我,海上风浪大,我妻子是否很不舒服。我回答说我是独自航行。他一听面露迷惑,接着说他在上船前一两天还见过她,也就是在马赛的防波堤上散步,他觉得是在随便闲逛。她说过一会儿我会带着行李和船票来和她一起上船。

我想,这便是整个故事的点睛之处——只是换你来写的话,最好别把他写成医生,因为这太老套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她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刚到时,就急于满足某种病态的好奇心:按她给过我的那个地址找过她一次,结果那是两栋办公楼之间一个无名的空隙。我在电话簿中查找她叔父的名字,电话簿里没有这个人;我又到处打听,无事不知的盖科告诉我,此人和他那位特别喜欢马的妻子倒是的确存在,但他们的聋哑小女儿死后,两人就搬到旧金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