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在阿勒颇……”(1)(第2/5页)
于是我们开始了多灾多难的蜜月。在《出埃及记》一般的流民潮中挤压颠簸,等候不知什么时候到、也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穿过像陈旧的舞台背景那样景象萧条的城镇,永远活在疲惫不堪的暮色之中:我们就这样流亡。流亡越久,我们便越清楚地感到,驱赶着我们的,不光是一个穿着长靴、挎着佩剑、拥有各色推进式垃圾的蠢人——他只是一个象征,还有更为可怕的、不可捉摸的事情,一种无时不在的、没有模样的恐怖,如庞然大物,不知来自何时何处,至今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即使在这里,在这城市中心公园绿色的空旷中,仍然摆脱不了那种恐怖。
唉,这么一个蜜月,她倒是勇敢地忍受下来了——还有点晕乎乎的高兴。不过有一次,在一节富有同情氛围的车厢里,她突然抽泣起来。“狗,”她说,“我们留下的那条狗。我忘不了那可怜的狗。”她是实实在在地伤心,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从来没养过狗。“我知道,”她说,“可是我刚才想象着我们当初买下了那条猎狗。想想看,它现在就在一扇紧锁的大门后面哀号。”可是我们也从来没商量过要买什么猎狗。
我也不想忘掉某段公路上的那一家难民(两个女人,一个小孩),他们的老父亲,要么是祖父,半路上死了。天空中黑色和肉色的云混在一起翻滚,远处云雾笼罩的山顶上落下一缕难看的残阳。死人仰面躺在一株落满灰尘的梧桐树下,两个女人靠一根棍子和两双手,拼命要在路边挖出一个坟来。可是路边的土太硬,她们实在挖不动了,就并排坐在贫血的罂粟花丛中,稍微离开那具尸体和那把翘起来的胡须。但那小孩还仍然又挖又刮又刨,直到他翻开一块扁平的石头,一时间忘掉他庄严劳动的目的,蹲下身来,伸展开又细又长的脖子,仿佛要把颈上每根椎骨全让行刑的刽子手看个明白。原来他发现了成千上万的褐色小蚂蚁,便又惊又喜地仔细观察起来。只见蚂蚁拥拥挤挤,蜿蜿蜒蜒,聚聚散散,向各处安全地带爬去,去了嘉德省,去了奥德省,去了德罗姆省,去了瓦尔省,去了比利牛斯——大西洋省——而我们只在波城(5) 略作逗留。
去西班牙太过困难,我们便决定前往尼斯。在一个名叫弗热赫的地方(此站停车十分钟),我挤下车去买点食物。两分钟后我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我眼前一片空虚,好不凄惨(只见两根光铁轨,对你的惨状不理不睬,中间有煤灰一闪一闪地冒着热气,还有一片孤零零的橘子皮)。要为这一切负责的那个昏了头的老头,还蛮不讲理地告诉我,说我本来就无权下车。
当时要是在一个好一点的世界里,我还有可能联络上我的妻子,告诉她该怎么办(我们两人的车票和大部分的钱都在我身上)。可是事与愿违,我在电话上噩梦般挣扎一场,结果只是徒劳。于是只好放弃了电话上像是远远冲我咆哮的一系列微弱声音,拍了两三封可能到如今还没送达的电报。天色已晚,我只好搭下一班区间慢车驶往蒙彼利埃,那是她乘的那列火车的最后一站。在那里还是没找到她,我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前行,因为她可能上了我刚刚错过的马赛专列;要么返回弗热赫,因为她有可能折了回去。现在我都忘了,当初是怎样心乱如麻,让我选择了先到马赛,再到尼斯。
警察平时只会干些往错误的地方送去错误的信息之类的事,其他事就一点忙也帮不上了。其中一个冲我吼叫,嫌我太烦人,另一个避开眼下的问题,怀疑我的结婚证书有问题,因为他非说证书上的印章盖在了错误的一面。第三个是个胖局长,棕色的眼睛很清澈,自称业余时间写诗。尼斯有很多俄国人,或是定居,或是暂住,我在他们中间查找,问了各种各样的熟人。听他们中有些碰巧有犹太血统的人讲,他们落难的亲人挤满了开往地狱的火车。我的苦难则和他们相反,平平常常,看上去有点脱离实际:坐在某个拥挤的咖啡馆里,望着眼前淡蓝色的大海,身后是空壳响声一般的喃喃细语,反反复复诉说着犹太人遭受的屠杀和苦难,还有大洋彼岸的灰色天堂,那些领事们办事的粗暴态度和反复无常的怪脾气。
我到了尼斯一星期后,一位懒洋洋的便衣侦探来访,领着我走进一条曲曲弯弯、臭气熏天的街道,来到一栋黑漆漆的房子跟前,房子上的“旅馆”二字饱经污垢和岁月的侵蚀,几乎看不清了。他说,就在这里找着了我的妻子。当然啦,他领来一个姑娘让我看,完全是个陌生的人。可是我这位福尔摩斯朋友却锲而不舍地花了好长时间,非要我和她承认是已婚夫妇。与此同时,她那个肌肉强健的床伴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听,两只光胳膊交叉起来抱在带条纹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