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第10/12页)

我是——过去是——医生,第一代职业阶层;如你所见,虽然过去在军队里待过,那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无法避免的,但我没有留胡子;我住在埃塞克斯,最没个性因而成了家乡最受欢迎的人;喝威士忌,不喝杜松子酒;根本不穿斜纹软呢服装;不划船。瞧,差不多,可是还不够。至于说我的妻子,她并不理智。理智,那是最不适合用在她身上的字眼。我说过,人们给软质干酪注射,防止它们熟得太快。但它们总会成熟;那是它们的本质所决定的。软质乳酪要塌陷,硬质乳酪坚硬不变。但都会发霉。

我本打算把我的照片放在书的前面。不是虚荣;只想对人有些帮助。但恐怕那是一张老照片;大约十年前拍摄的。我没有时间更近一些的照片。你会发现一点:过了某个年纪,人们不再给你拍照。或者说,人们只在生日、婚礼、圣诞这样的正式场合给你拍照。一个带着红扑扑的脸蛋与快乐的神情的人,在朋友与家人中举起酒杯——这个证明有多真实,有多可信?我结婚二十五年纪念日的照片会透露出些什么呢?当然不是实情;因此也许还不如没有拍摄。

福楼拜的外甥女卡罗琳说,“在他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后悔没有妻儿老小。但是她的叙述是多余的。他们在拜访了一些朋友后一起沿着塞纳河散步。”他对我说:‘他们不错。'指一个有诚实可爱的孩子的人家。‘对,'他忧郁地重复说,‘他们不错。'我没有去打乱他的思绪,只是默默走在他身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我倒宁可她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是不是指妻儿老小呢?我们应该把他的话不仅仅看作是一个身在诺曼底、心想埃及或身在埃及、心想诺曼底的人的一种反射性的反常反应吗?他是不是不仅仅在赞美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家人家的优越之处?总之,他如果想为婚姻制度本身唱赞歌的话,他可以转向他的外甥女,悲叹他孤独的人生,并承认“你做得不错”。当然,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做得不好。她嫁给了一个懦弱的人,这个懦弱的人变得一贫如洗,于是为了挽救她的丈夫,她使她的舅舅也破产了。卡罗琳的例子很有启迪作用——使福楼拜在忧郁中大受启发。

她自己的父亲像她后来的丈夫一样,也曾是个懦弱的人;古斯塔夫取代了他。在卡罗琳的《私人日记》中,她回忆了她小姑娘时舅舅从埃及归来的情景:一天晚上他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家中,唤醒了她,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看到她的睡袍长得超过了她的双脚,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在她的脸上亲热地吻个不停。他刚刚从外面进来:他的胡子都是冰冷冰冷的,沾着露水,湿漉漉的。可把她吓坏了,当他把她放下时,她松了一口气。这难道不正像教科书上那样,讲述了一位长期不在的父亲——从战场上、从生意场上、从国外、从慈善活动中、从险情中——惊天动地的归来情景?他对她疼爱有加。在伦敦,他抱着她游览了世界博览会;这次,在人山人海中,她待在他的怀里感到非常快乐与安全。他教她历史:讲派洛皮德与伊巴密农达的故事;他把一把铁铲和一桶水拿进花园,他要在花园里给她造上课用的半岛、岛屿、海湾以及海角,教她学习地理。她深爱着与他一起度过的童年生活,这段童年生活的记忆使她经受住她长大后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在1930年,在她八十四岁的时候,卡罗琳在艾克斯莱班遇到丫威拉·卡瑟,回忆起八十年前在古斯塔夫书房的角落里的一块地毯上度过的光景:在让她骄傲的严格保持的安静氛围中,他在伏案工作,她在埋头阅读。”当她躺在属于她的角落里的时候,她喜欢这样想:她是被一头强大的野兽一老虎或狮子或熊——关在了一个笼子里,而这头野兽早已把他的看守人吞吃了,任何别人想要打开他的门,他都会扑向这个人,但是与这头野兽在一起,她‘相当安全和骄傲',她一边说,一边吃吃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成人的各种需求出现了。他给她的教育很糟糕,于是,她嫁了一个弱者。她成了一个势利市侩之人;她一心只想着时髦的社交活动;以至于最后想把她的舅舅从这所房子里撵出去,这所房子中最有用的东西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中。

伊巴密农达是底比斯的一名将军,被视为所有美德的生动写照;他过着严苛的戎马生活,他建立了迈加洛波利斯城邦。在他弥留之际,在场的人们为他没有后代而悲叹。他回答说,“我留下了两个子孙:留克特拉与曼蒂尼亚”——他最著名的两场胜战的战场。福楼拜也许可以发一个相同的声明——“我留下了两个子孙,布瓦尔与白居谢”——因为他唯一的孩子,他的外甥女,亦是他的女儿,已长大,弃他而去,成了难以让人满意的人。对于外甥女以及她丈夫而言,他已成了“消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