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9/17页)

“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马格纳斯阁下。”有次皮姆和拜金女、社会异见分子周旋了一夜回到房里时,艾塞尔警告他。

“你以为只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分为二,你就可以从中间安然穿过。”艾塞尔一跛一跛地沿伊西斯河纤道走来,看着他屈起指关节敲墙壁,希望让洁米娜留下深刻印象。在补选时,皮姆无法告诉你有多少次艾塞尔闪耀白光的头从观众席中跃起,或他长而倔强的双手挥舞着喝倒彩。就因为艾塞尔在他的意识中如此频繁出现,所以皮姆知道,艾塞尔根本就不存在。既然如此认定,非常合情合理的,他看见艾塞尔的下一个反应就是纯粹的愤怒,因为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个人都绝对禁止、绝对不该在皮姆王国的领地内被看见或被提及,而这个人竟然就坐在这里,抽着烟,微笑着举枪瞄准他——瞄准我,皮姆,刀枪不入、荒淫无度、拥有超自然权力的大英统治阶级的一员。接着,当然,悖论永远存在,自从那天骑着自行车高唱《在拱门下》绕过街角后,皮姆再也没有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狂喜、感动、开心了。

皮姆走着走着,向艾塞尔跑过去。他遵照艾塞尔的命令,高举双手。他不耐烦地等待艾塞尔从他腰带里搜出军用左轮手枪,与艾塞尔自己的手枪安稳地摆放在桌子另一端。终于,他放下手,伸长双臂,环住艾塞尔的脖子。我不记得他们以前或在这之后是否拥抱过。但我记得那天傍晚是他俩之间最后一次涌起像孩子般的情感,就像伯尔尼的最后一日,因为我看见他们互相拥抱,脸贴着脸欢笑,斯拉夫式的,然后才抱着拉开距离,审视着分开的这段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我们或许可以从当时的照片,以及我自己对当时那个年轻军官不时照镜子沉思的记忆,想见艾塞尔眼中所见的是个典型、英俊、未经雕琢的盎格鲁—撒克逊小伙,仍然努力想披上经验丰富的伪装;而在艾塞尔脸上,皮姆立即看到强硬、空洞,永远不变的定型。终其一生,艾塞尔看起来可能都会是这个样子。生命终会留下印记。

他拥有他所应得的充满男子气概、富于人性的面孔。较为柔软的轮廓不见了,留下来的是蚀刻般的得意自若的神态与坚定的自信。他的发际线向后退,但仍固守阵地。灰发斑驳夹杂在黑发问,增添一股务实与军人的气息。小丑似的小胡子。

小丑似的箍圈眉毛,带来一丝悲伤的幽默。但那双闪亮的黑眼睛,在迟滞无力的眼睑下向外窥视,依旧快乐如昔,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有了深度。

“你看起来好极了,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活力充沛地叫道,仍然抱着他。

“你太出色了,我的天哪。我们应该给你买匹白马,把印度封给你。”

“但你是谁?”皮姆也同样兴奋地大叫,“你到哪里去了?你在这里干吗?我该逮捕你吗?”

“也许我会逮捕你。也许我已经动手了。你把手举起来,还记得吗?听着。我们现在置身无人之境。我们可以逮捕彼此。”

“你被捕了。”皮姆说。

“你也是。”艾塞尔说,“萨宾娜还好吗?”

“很好。”皮姆露齿而笑说。

“她不知情,你了解吗?她只知道她弟弟告诉她的事。你会保护她吗?”

“我保证一定会。”皮姆说。

艾塞尔假装在他耳边鼓掌时稍稍作了停顿。

“别保证。马格纳斯阁下,别保证。”

就一个逃过边界的人来说,艾塞尔可真是衣装整洁,皮姆注意到。他的皮靴上没有一丝泥泞,他的衣服烫得笔挺,很有官样。他放开皮姆,抓起一个公文包,砰一声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对玻璃杯和一瓶伏特加。接着是腌小黄瓜、香肠和一条他在伯尔尼时常派皮姆去买的黑面包。他们庄严地为彼此举杯祝贺,用的是艾塞尔以前教他的方式。他们又斟满杯子,再次举杯,为彼此畅饮。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分手时酒瓶已见底,因为我记得艾塞尔吐在湖里,惊动了上千只红松鸡。但皮姆即使喝了一箱那个东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他的情绪如此紧绷。早在他们开始谈话之时,皮姆就暗中注意各个角落,确定所有的东西都与他上一次所见相同,有时谷仓与伯尔尼的那个阁楼如此怪异地相似,甚至连旋绕在天际线的柔风都一模一样。当他再次听到远处的狐狸叫声,竟感觉那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巴斯托在木头楼梯上的吠叫。只除了,正如我所说的,多愁善感的岁月已经结束了。马格纳斯把那段岁月杀得片甲不留;他们的成年友谊就此展开。

现在,就像所有的老朋友重逢一样。汤姆,且把他们会面的急迫原因留待最后再提。他们宁可先谈这几年来的近况作为序曲,好为他们见面要讨论的事营造合适的气氛。这就是皮姆和艾塞尔所做的,尽管你会发现,你已如此熟悉皮姆的心理运作,主导这段对话的其实是皮姆而不是艾塞尔,只因为他想让自己也让艾塞尔了解,在艾塞尔失踪的那件诡异事端里,他没有任何的罪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