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3/47页)
环视四周,陆陆续续进来的观众已经挤满舞台正面的地面,各自围成一圈,开始喝酒吃菜。因为太阳还高挂天空,戏棚里男观众很少,尽是妇女,各自带着小孩子,有的还抱着吃奶的婴儿,这儿一堆,那儿一圈,各自占领一块地方,围坐在饭盒周围,对舞台上的木偶戏漠不关心,吃吃喝喝,谈笑风生,一片嘈杂喧闹。虽然戏棚也卖煮魔芋、清酒,但多数人还是自带食物,用包袱皮裹着一大包东西来看戏。明治初年,赏樱时节,飞鸟山恐怕也是这样的光景。斯波要原先认为描金画的多层饭盒是过去时代的奢侈品,已经被淘汰,到这儿才知道还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发现原来漆器与鸡蛋卷、饭团的各种颜色十分和谐地搭配在一起,产生美丽的感觉,而且觉得装在漆器里的食物一定味道可口。说日本菜不是用嘴吃,而是用眼睛吃,这大概是对徒具其表、量少质差的酒席的讥讽,但是看着摆在描金画漆盒里五颜六色的各种食物,不仅赏心悦目,甚至连腌萝卜、白米饭这样简单的东西都觉得一定味道佳美,诱人食欲。
“坐在这么凉的地上,又喝了几杯酒……”老人嘟囔了两三次要出去小便。
碰到这种情况,最难办的还是阿久。她知道在戏棚里上厕所不方便,出门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打算看戏的时候尽量不去,可是心里总介意着,反而产生上厕所的欲望,加上地面的寒气透过坐垫顺着后脊梁爬上来,又陪着老人喝了两三杯酒,吃了些东西,于是立竿见影,马上有所反应。
“在哪里?”她问去厕所回来的斯波要。
“你去不得。”斯波要皱着眉头回答。
原来所谓的厕所,就是并排放着的两三个粪桶,四周没有任何东西遮挡,男男女女都站着小便。
“这……我可怎么办?”
“嗨,你就去吧。反正你看我,我也看你,都一个样。”老人说。
“可是……站着能行吗?”
“京都的女人不是经常这样吗?”
“胡说。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斯波要说这附近也许有面馆什么的,可以借用一下。阿久便走出去,可是快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她说一路上走去,虽然有面馆、饭馆,可是从门口往里一看,觉得不好进去,而且总感到害怕,终于走到城里的旅社,然后坐车回来的。斯波要想到其他年轻的姑娘和主妇们上厕所怎么办,她们是不是都往粪桶里小便呢?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发生的事情叫他们哭笑不得、气恼尴尬—一个怀抱小孩的妇女就在通道上撩开衣服的前襟,像水龙头流水一样哗哗地小便。
“这家伙太粗野了,就当着我们吃饭的面前,太不像话了。”老人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舞台上的演员对下面乱哄哄的观众似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照样演戏。不知道现在已经是第几个“太夫”坐到高台上演唱,斯波要大概因为酒劲上来,加上周围乱糟糟的噪音,觉得面红耳赤,脑子昏昏沉沉,舞台上的演出只是时而在眼睛里闪现,不过他并没有无聊和刺耳的感觉,仿佛躺在明亮的澡盆里,全身浸泡着温度适中的热水,浑身产生一种舒心的快感;又仿佛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早晨迷迷糊糊地睡着懒觉—那是一种悠闲的、忧郁的、甜美的心情。他心不在焉,似看非看,不知不觉地好像《明石舟上生离别》已经演完,《弓之助宅第》《大矶扬屋》《摩耶山岳》也已经过去,现在正在演《滨松小屋》。外面的太阳似乎还没有西倾的迹象,仰望天棚,从草席的缝隙间窥见天色依然和早晨来时一样蔚蓝晴朗。这个气氛里,自然没必要留意舞台上剧情的发展,只要舒心轻松地注视着木偶的动作就足够了。观众的喧嚷不仅不会影响看戏,反而和各种色彩一起,如同万花筒一般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形成浑然一体的和谐之美。
“真舒闲啊……”斯波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过,木偶戏也出乎意外。操纵深雪的那个艺人手艺也不坏呀。”
“是啊,要是再原始一点就更好了。”
“不论在哪儿演出,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只要义太夫的唱词不变,程式都一样。”
“没有淡路特有的风格吗?”
“听说淡路净琉璃和大阪净琉璃有所不同,可是我看不出来。”
有人把“模式化”“公式化”视为艺术的堕落,但是,像木偶戏这样的农民艺术形成现在这种形式,不正是因为有了“模式”的缘故吗?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净琉璃和歌舞伎狂言是民众性喜剧。不论什么狂言,世代承袭的著名演员都把自己千锤百炼的扮相和动作—即所谓的“模式”相传下去。只要遵从这个模式,按照太夫用净琉璃调叙述歌舞伎狂言的内容表演动作,即使是外行人也能模仿几分,根据其模式联想在正式舞台上演出的歌舞伎演员的表演。在乡村的温泉旅馆看到小孩子演戏助兴时,见教者耐心,学者专心,掌握不少技艺,不禁十分感动。这与演员可以对剧情进行自由解释理解的现代剧不同,也许正因为古典戏剧的一招一式都有所依据,女孩子反而更容易掌握。过去没有电影,但肯定有便利的方法起到代替“电影”的作用。尤其这种设备简单、人员精干的木偶戏剧团,巡回演出十分方便,给各地民众带来多大的文化消遣啊。这样看来,歌舞伎已经深入到农村各地,在农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