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9/11页)

我们四处游荡,大教堂旁边的画廊,购物中心,时装街蒙提拿破仑大道,满街都是时装设计大师的商店——华伦天奴,古奇,温加罗,芬迪,硕大的橱窗里陈放着三千马克的草莓红鞋子或八千马克、只此一件的五彩女式小衬衣,换算成里拉,价码都是好几百万。母亲说不出有多么惊讶,对着价码和商品指指点点,当一个高傲而美丽的女店员从里面望向我们的时候,她拍着自己的额头,向那个女店员——她马上就转过身去了——做出一副鄙夷的样子:“花几百万买一件小衬衣!你们都是疯子!”她喊道。

在一家很雅致的小内衣店里,我给母亲买了一件漂亮的丝质睡衣。为此费了半天口舌才说服她,但她其实很开心,套在裙子外面试了又试,在商店里走来走去。“这么贵!”她说,“我还从来没有穿着睡衣让人看到过呢。谁知道呢,也许快死的时候会让人看到。”后来,她真的奄奄一息的时候,穿的是那种后面开襟的病号服。但是安葬她的时候我们给她穿了这件在米兰买的真丝睡衣,这件衣服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穿过。或者说,这件衣服跟她一起火化了。

晚上,我们坐在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吃煎玉米饼,配着切得细细的煎牛肉,调味酱的味道也好极了。“今天我请客。”母亲说,又给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自己要了一小杯白酒。她跟着服务生走到柜台前,让人把每一种酒都指给她看。她骂了他几句,因为这里居然没有黑莓酒。最后她要了卡尔瓦多酒。

“干了,一定要干了。”酒杯放在面前时,她这样说。她高高地举起酒杯,几乎一口就干掉了,活像她家乡鲁尔工业区的矿工。我忍不住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也有些醺醺然。我试探地请求她:“讲讲以前的事吧。”她真的打开了话匣子,第一句话就那么出人意料,那么好笑,让我俩大笑了将近十分钟。她说:“战争结束之后,露茜到东边去了,给企业干活,干得还挺快活,成天精神十足。”

我觉得这话真可笑,笑得半天停不下来。可是我记起了露茜姨妈寄给我们的包裹,里面装的是腻死人的代用巧克力,而她想让我们回赠给她一些咖啡。“她为什么到东边去了呢?”我问。“因为她信仰社会主义,”母亲说,“我家里人当年都是左派,工人啦,社会主义者啦。不过你爸爸和他那帮兄弟都是纳粹分子,一群傻蛋,跟屁虫,满脑子幻想的家伙,一心想着穿上笔挺的官衣耀武扬威。”

她从来没有说得这样明白过。“我们家里以前从来不谈论政治啊。”我说。“没办法的事,”她回答,“否则得打成一锅粥。你爸爸那边除了两个姐姐,全家人都是纳粹分子。宝拉是因为太蠢才没当上纳粹,卡拉则是因为太聪明。而我家里却只有维利和别人不同。他也是因为蠢。”

维利舅舅还活着。他好像从不离家。如果他出门,他就一定要戴上帽子和眼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总是担心街上会有人把他认出来——也许他怕的就是那个犹太人,据家里人说,他在波兰把人家的一个手指头剁了下来,就为了得到一个钻戒。那个戒指今天还戴在玛丽娅舅妈的手上。

“你是因为这些才跟爸爸不和的吗?”我问。她说:“我在他身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一碰我我就觉得难受。”她喝光了剩余的卡尔瓦多酒,又补充道:“在战争中我很快乐。我们都很快乐。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

服务生过来了,除账单之外还提供了建议:还要咖啡吗,来一杯杏仁酒如何?在付账时妈妈输给了我,因为人家自然不会要德国钱,尽管她把一张百元大钞直伸到人家鼻子底下,嚷嚷着:“这难道是假钞吗!这是真正的德国钱哪!难道这里不是欧洲吗!”我付了账,服务生想安抚一下母亲,帮她拿着装真丝睡衣的袋子一直送到门口。不管“老妈妈”怎么样,意大利人似乎都很爱她们。

回到旅馆,我发现弗洛拉给我留了信息。我们已经通过几次电话,她自然已经知道,母亲跟我一起来到了米兰。不过我向她保证,母亲会乘周四晚六点左右的飞机离开。弗洛拉原本说的是周五过来,但是留言中却说:“我在周四下午三点过来。我想见见你的妈妈。弗。”

这个消息叫我很不舒服。我根本不希望她们见面。我想跟弗洛拉单独在一起。我不愿母亲过多地涉足我的生活,当然,我们不会把我们相爱的事情告诉她,可是尽管如此,让她们碰面也太亲密,太过分,太涉及隐私,太危险。我想起自己还在家住的时候,上完舞蹈课妈妈去接我时,总是对我的朋友很不客气。“干吗跟我的妮娜好?”她问那个我深深爱着的鲁迪格,“难道就没有更可爱的女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