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8/11页)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到此时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在她心里,在我们之间,有一扇门开启了。她也明白,她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把这句话撂在这里。她揉着一个面包球,并不看我:“我原本不想要孩子。在那个战争年月,谁想要孩子呢!那时卡拉也把孩子打掉了,没有任何问题。而我——一直到怀你五个月的时候,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用肥皂水灌肠,卡拉拿毛衣针往里面刺,我怀里抱着砖头从桌子上往下跳——可是没有用。你不肯走,你要活。”

我屏住了呼吸,我的心在狂野地跳动,脑海里出现了几千个画面和无数个问题,心里是一片泪海,全身混合着恐惧与幸福。恐惧,为了生。幸福,为了生。

她说:“我们都以为,你经过这些折磨,肯定是个残疾孩子。可是你非常健康。是卡拉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厨房里。炸弹到处乱飞,别人都躲到防空洞去了,我们两个在厨房里,只有烛光相伴,窗玻璃都炸飞了。忽然,你降临人世了。我的上帝啊,你确确实实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和卡拉高兴得号啕大哭。”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在那个时代要孩子是一种怎样的牺牲,何况是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婚后十五年都没能给她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战争中休假时给了她一个孩子。

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母亲因为我是个健康的婴儿而产生的喜悦,几乎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一种爱的宣言。但是我犹豫了一秒钟,就在这时服务生到我们桌旁来结账了。

在我们继续上路之后,我差点把弗洛拉的事情告诉她。我想就这样坦率地跟她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这究竟是不是爱情,在我有过长久的婚姻生活之后,有了两个儿子,还有过那么多绯闻之后。但是,我当然什么都没有说。这样的话题怎能跟我的母亲开口呢,我想。

我驾车穿过瑞士境内,身边的母亲变得安静了。她偶尔打个小盹儿,一会儿却又清醒了,坐得笔直向窗外看。“我能看到这一切,这多么好啊。”当我们在基来索驶上通往米兰的高速路时,她忽然问:“昨天的柠檬卷你吃了吗?”“没有。”我老老实实地说。她点点头:“我想到了。”说完这话,她当真睡着了,直到我在米兰市内拐来拐去找旅馆时她才醒来。

我订了两个单间,住两个晚上。她问我:“以后你住哪儿?”“住在同事家。”我说,帮她在房间里安顿好。晚上我们出去了,我一再地跟服务生说,她的菜里千万不要放大蒜。没过多久她就成了餐馆里的女王。“老妈妈!”这喊声不断响起,她的特殊要求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她清晰地用德语说:“不要那种什么‘浓缩咖啡’,我要真正的咖啡,不要太浓,要加牛奶,但不要小盒装的牛奶!”在我给她翻译的时候,她觉得很奇怪,她说得那么清楚,怎么别人会听不懂呢?咖啡,牛奶,不要太浓,我的上帝,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懂得这几个词呀,难道不是吗?她觉得这些意大利人很和善,可是理解力成问题。

这个晚上就在不寻常的平和气氛中过去了。当我们两个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的时候,彼此之间就是另一种气氛。我看出来她已经很疲倦了,就把她送回旅馆,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到酒吧里喝了几杯,想一些事情——想她,想我,想弗洛拉,想我们所有人对生活的期待和生活对我们的打击。我们真的可以实实在在地把握什么吗?还是只能听天由命?我忽然发现自己也像她一样,脑海里浮现出了诗句:“这样一个生命之神会无缘由地编织地毯吗?痛苦是一种闪念犹如五彩的图案,而所有苦难的表情都不过是装饰?”[7]我想,看啊,我们两个比我们以为的要相似得多。有某种意义存在吗,有某个神秘的图案存在吗,或者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装饰,她的强硬,我的不安分,她坚决地与爱和温情诀别,而我却如饥似渴地期盼着它们?

我有点醉了,第二天早晨她来敲我的房门时才醒来。

“我去吃早饭,”她喊道,“起来吧,天气很好呢。我在下面等你。”

我去吃早饭的时候,她在跟服务生哇啦哇啦地说话。她不会说意大利语,他不会说德语,但是她生气地举着面包:太白!太软!服务生给她拿来了颜色较深的面包,这才得到了她的称赞。她掌控着一切,就好像她这一生都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遨游。她身上潜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在她那苦难卑微的暮年生活中却没有一个阀门来开启这种力量。

这是舒适晴暖的一天,我们在米兰街头散步,她穿着浅灰色半高跟翻毛皮靴,我穿着有利于健康的平跟鞋。今天我知道了,只为了她穿的鞋子,我就会那样爱她,欣赏她,可是直到她去世之后,我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