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5/13页)

我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家里人说我身体不好,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说,等身体好了以后再上中学,而且还说像哥哥那样去东京上学不利于健康,让我去偏远的乡下上中学。其实,我并非特别想上中学,不过我还是在作文中说由于自己体弱多病,感到很遗憾,借以博得老师们的同情。

在这个时期,我们村也实行了村镇制,我所在的高等小学就是我们的镇子和附近的五六个村子共同出资建立起来的,学校建在离我们镇半里的一片松林中。我因病经常不去上学,但因为是代表原来的小学去的,所以在集中了各村优秀学生的高等小学也应该努力做到最好。然而到了那里我依然不努力。我自负地认为,自己本应该是个中学生,上那个高等小学令我感到有失身份。上课时,我主要是画连环漫画,然后在课间休息时绘声绘色地讲给同学们听。我画的连环漫画有四五本。有时我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整整一节课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窗户的玻璃上粘着一只被打死的苍蝇,它在我视野的一角逐渐变大,我以为飞来了野鸡或鸽子什么的,吓得我好几次差点叫起来。我还和要好的同学一起逃课,大家躺在松林后面的沼泽旁边聊女生的事情,还撩起和服比下体刚刚长出的细毛。

那所学校是男女生在一起上课,可是我从来不主动去接近女生。因为我情欲旺盛,所以总是拼命地压抑自己,不敢接近女生。以前曾有两三个女孩子对我有好感,但我一概假装不知。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偷出帝国美术院展览会的画册,翻看其中的裸体画,直看得脸热心跳。我还养了一对兔子,时常看它们交尾,雄兔弓起身子令我心跳加速。我通过这些事情平息内心的躁动。我很爱面子,自己“按摩”的事情对任何人也没说过。当然,我从书上了解到这样做的害处,还努力尝试戒掉这个毛病,但都无济于事。后来,由于我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上学,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我的额头还长出了一些小包,令我感到羞于见人,于是便用宝丹膏[10]把额头涂抹成红色。那年大哥结婚,婚礼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偷偷地去新来的嫂子的房间,看见嫂子背对着门口坐在那里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看见嫂子那雪白的笑脸的一刹那,立刻就拉着弟弟逃了回来。不过,我还是嘴硬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用药水涂红的额头使我感到自卑,这更促使我产生了这种逆反心理。

冬天将至,我也该准备考中学了。我根据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邮购了各类参考书。然而我只是把这些书摆在书箱中,一本也没有看。我准备考的那所中学坐落在全县最大的一个镇子,报考的学生超过录取人数的两三倍之多。我时常担心自己考不上。每当那时,我便又开始努力学习。刻苦学习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恢复了自信。一旦开始学习,我就一直学到将近夜里十二点,早晨一般四点就起来。我学习时,女佣阿民总是在一旁侍候着,不时地烧水沏茶。无论晚上熬到多晚,第二天早上阿民总是准时四点叫我起床。当我忙于解答老鼠产仔等应用题时,阿民就在一旁静静地读小说。后来,阿民被一个肥胖的老女佣所代替,这都是母亲在背后捣的鬼,她的用心让我感到很愤怒。

次年春天,地上还残留着厚厚的积雪时,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吐血死了。附近的报纸发行号外报道了父亲的死讯。与父亲的去世相比,这种轰动效应反而令我兴奋不已。作为死者的亲属,我的名字也赫然登在了报纸上!父亲的遗体被装入寝棺,用雪橇送回了故乡。我和镇上的许多人一起到邻村附近迎接。不久,从树林中鱼贯滑出数架雪橇,雪橇的布篷上泼洒着银色的月色,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第二天,我们全家人都齐集在停放父亲寝棺的佛堂,就在掀开棺盖的一瞬间,顿时哭声一片。父亲仿佛睡着了,高高的鼻梁白里泛青。我听着众人的哭声,不由得也潸然泪下。

我家在那一个月之中,如同发生了一场大火灾。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我根本没有心思复习考试。在高等小学的期末考试中,我几乎都是胡乱答的,最终成绩虽然是全班第三,但这显然是班主任老师看在我家的面子上对我做了特殊关照。我那时已经感觉到了记忆力的减退,如果不复习的话,考试什么都答不上来。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尽管考试成绩不算好,但是我那年春天还是考上了中学。我穿着崭新的和服裤裙和黑袜及短靴,把一直穿着的毛毡斗篷换成了呢绒的,而且还潇洒地披在肩上,特意不系扣子敞着怀,意气风发地奔向那座海滨小城。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个小城里开了一家和服店,我在那里换下了旅行的行头。今后,我的衣食起居都在这个门口挂着旧布帘的人家了。我是一个遇事容易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人。刚入学的时候,我去浴池洗澡也要戴学生帽,穿和服裤裙,而且商店的橱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身影,我还微笑着向那个自己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