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7/13页)
学校上的课越来越乏味了。尤其是在空白地图上用水彩笔填上山脉、港湾、河流的作业等最令人厌恶。我做事比较专注,在地图上填入色彩往往需要耗费三四个小时。上历史课时,老师还特意让我们准备笔记本,把讲课的重点记在本子上,可是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我们记的笔记跟抄写教科书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我仍想要好的成绩,因此每天都努力完成这些作业。到了秋天,小城的各个中学开始了形形色色的体育比赛。来自乡下的我连棒球比赛什么的都没有看过,只是在小说中看到过满垒、游击手、中外场等棒球用语。虽然我很快就能看懂比赛了,但也没有达到狂热的地步。不仅是棒球,每当跟其他学校进行垒球、柔道等比赛的时候,我也要作为啦啦队的一员前去呐喊助威,不过这更加给我的中学生活投下了阴影。啦啦队的队长总是喜欢穿一身脏衣服,手拿一把绘有日本红日国旗的团扇,站在校园一角的小土坡上发表演讲,学生们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会兴奋地大喊“脏鬼、脏鬼”。比赛时,一到间歇时间,队长就挥动团扇,大声叫喊:“全体起立!”我们就站起身,一起挥舞着紫色的小三角旗,高唱啦啦队歌“敌强我更强”。做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很难为情的,因此我瞅空离开啦啦队,偷偷地溜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是从未参加过体育运动。我面色青黑,自认为是那种按摩造成的,所以别人说我脸色不好时,我就仿佛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想设法改善自己的血色,于是就开始锻炼身体了。
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为自己的血色感到很苦恼。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从小哥哥那里听说了民主主义这种思想,甚至连母亲也听到顾客们抱怨说因为搞民主税金猛增,收获的大米几乎都上了税。因此,我对这种思想产生了恐惧心理。为了改变自己的脸色,我夏天帮助男佣们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冬天帮助他们除去屋顶上的积雪,同时我还告诉他们什么是民主思想。后来我才知道,男佣们并不愿意我去帮忙,因为我除过草之后,他们还得重新除一遍。我借给男佣们帮忙的名义,试图改变自己的脸色,然而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劳动,我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好。
上中学以后,我想通过参加体育运动获得健康的脸色,所以在炎热的时候,放学以后一定要去海里游泳。我喜欢蛙泳,就是像青蛙一样用两脚蹬水的方法。游泳时我的头可以露出水面,这样就能看到起伏的波浪所产生的细小波纹,还有岸边的绿树叶及天上的流云。我游泳时像乌龟一样拼命地伸长脖子,尽量离太阳近一点儿,以期尽快晒黑。
另外,我住的地方后面是一片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了一条百米跑道,一个人认真地练习跑步。那片墓地的周围是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我跑累时就边走边浏览塔形木牌上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上面写的“月穿潭底”、“三界唯一”等词语。有一天,我在一块长满地钱、潮湿发黑的墓碑上发现了“寂性清寥居士”这个名字,不由得心有所感。于是,我就在墓前新放的莲花瓣上用粘着泥土的食指写了“我此时正在泥土中与蛆虫玩耍”这句某位法国诗人留下的富有哲理的诗句。花瓣上的字迹若隐若现,宛如是幽灵写上去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跑步之前先去看了看昨天的那个墓碑,没想到那个亡者的亲人还未来得及哭祭,我昨天写下的文字就被清晨的一场大雨冲洗得无影无踪,连白莲花的花瓣也被浇成一摊泥。
做那样的事我觉得很好玩,同时跑步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两腿的肌肉也鼓了起来,可是脸色却还是老样子,在黑黑的表皮下沉淀着令人作呕的浑浊的青色。
我对自己的这张脸格外在意。读书腻烦的时候,我就拿出小镜子对着自己又是微笑,又是皱眉,抑或手托脸颊做思索状,而且百看不厌。我一定是掌握了逗人发笑的秘诀。当我眯起眼睛、皱紧鼻子、噘起嘴时,就会变得像小熊一样可爱。每当我不高兴或不知所措时,就会做出这种表情。我最小的姐姐在镇上的县立医院住院,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就做出了那种表情,结果笑得她满床打滚。姐姐跟从家里带来的一个中年女佣住在医院里,所以生活很寂寞,当她听到从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我的脚步声时,就会欢呼雀跃起来,因此我的脚步声超出常人。假如我一个星期不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佣来接我。如果我不去,那个女佣就会表情严肃地说姐姐会无缘无故发高烧,病情恶化。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手背上隐约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血管,身体也感到异样的沉重。我和同班的一个皮肤微黑的小个子同学相互喜欢,放学回去一定是两个人并排走,偶尔两人的小拇指碰在一起,我们也会脸红。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去,在长着嫩绿的水芹和繁缕的水渠里,那个同学发现漂浮着一只蝾螈,于是默默地捧起来送给了我。我原本讨厌蝾螈,但这时却高兴地把它包在了手帕里。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放进了院中的小水池里。蝾螈摇摆着短小的头部在水里游来游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一看,蝾螈已经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