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3/13页)
我对母亲也没有亲近感。我从小吃乳母的奶,是在姨妈的怀里长大的,上了小学二三年级之后,我才见到自己的母亲。到了青春期,两个男佣教给了我发泄的方法,可是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见我的被子不停地动着,于是好奇地问我,你在干什么呢?我当时非常狼狈,于是回答说,我腰疼,在按摩呢。母亲困倦地说,揉一揉就好了,别一个劲儿地敲打。我只好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都很心酸。有一次,我从库房里翻出了哥哥的一套西装,于是便穿上它在内院的花坛间散步,嘴里还哼着即兴创作的充满忧伤的曲子,渐渐地眼眶湿润起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跟在账房里打工的学生玩儿,于是就让女佣叫他,可是他却迟迟不来。我在后院用鞋尖轻轻踢着竹篱笆,耐心地等着。然而最终我还是等不及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呜呜地哭起来。母亲发现我在哭泣,于是便问我怎么了,然后扒下我的裤子,啪啪地打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对服装产生兴趣了。衬衫的袖口如果没有扣子我是绝对不肯穿的。我尤其喜欢法兰绒的衬衫。和服内衣的领子也必须是雪白的,穿的时候我也要求白领子要露出一两分。八月十五的晚上,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来学校,我每年也一定要穿茶色粗条纹的法兰绒和服去学校,然后学着女人的样子在学校狭窄的走廊里试着小跑几步。我总是这样偷偷地打扮自己,不愿被别人发现。因为家里人都说我是几个兄弟中相貌最差的,要是大家知道长相最差的男孩子居然爱打扮,还不得被笑死才怪呢!我表面上装出不爱打扮的样子,而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掩饰得很成功。在旁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愚钝而又土气的男孩子。我和兄弟们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常常毫无顾忌地说我长得难看,尽管我已经习惯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坚信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有时去女佣房间时,我会不露声色地问在兄弟们中谁最英俊,而女佣们一般都会说大哥最英俊,其次是我。那时我就会羞红了脸,不过还是多少有些不满意,因为我希望他们说我比大哥更英俊。
我对祖母她们的不满不仅是她们说我长得难看,他们还说我笨手笨脚。每次吃饭的时候祖母都说我拿筷子的方法不对,叫我改过来;还说我行礼时翘屁股,样子不雅。祖母让我跪坐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让我行礼,可是无论我做多少次,她总是不满意。
我也很怕祖母。记得村里小剧场落成时请东京的雀三郎剧团前来演出。他们的演出我都是每场必到,因为那个剧场是我父亲出资建造的,所以我总是不花钱,而且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放学回家以后,我立刻换上柔软的和服,在衣带的一端用细细的银链拴上一支小铅笔,然后一路狂奔赶到小剧场。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歌舞伎[5],因此十分兴奋。在看狂言[6]时,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演出结束以后,我把弟弟及亲戚们的孩子招集到一起,组织了一个剧团自己演戏。我从前就喜欢表演,经常把男佣和女佣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放幻灯片或电影给他们看。我们的剧团排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和《活惚舞》[7]这三个狂言节目。《山中鹿之助》是我根据一本少年杂志刊登的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一个茶馆里得到了一位名叫早川鲇之助的仆人的情节改编的,其中最费工夫的是把“本人是山中鹿之助……”这长长的一句话改为七五调[8]。《鸽子之家》是一本长篇小说,我每读一次就哭一次。我将其中尤为凄惨的部分改编为两幕剧。《活惚舞》是雀三郎剧团在演出结束时所有参演人员一起上台跳的舞蹈,因此我也要尝试跳一跳。排练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我把书房前面宽大的外廊作为舞台,并且拉起了一小块幕布。我们在白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想到拉幕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颚。你们想用这根铁丝杀了我么?别学那帮臭戏子!祖母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佣女佣,演戏给他们看。不过,一想到祖母说的话,我就感到心情十分沉重。我演的是山中鹿之助和《鸽子之家》中的男孩子的角色,还跟大家一起跳了活惚舞,但是我没感到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有些落寞。后来我们还陆续演了《牛盗人》、《皿屋敷》、《俊德丸》等剧目,但每次祖母都不屑一顾。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有时夜里难以入眠时我甚至庆幸有祖母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就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到了深夜两三点钟还不能入睡,常常痛苦得在被窝里哭泣。家里人为我想了各种办法,比如临睡前吃点白糖、听钟表秒针的声音数数、用冷水冰脚、把合欢树的叶子放在枕头下面[9],等等,但是都没有什么效果。我这个人心事重,事事都爱瞎琢磨,这更加重了我的失眠。有一次我偷偷地摆弄父亲的夹鼻眼镜,结果一不小心把镜片打碎了,弄得我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我家旁边有一个小日用百货店,店里摆着少量的书刊。有一天我在那里看到一本妇女杂志,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的水彩画,我非常喜欢,于是就偷偷地撕下来。没料到被店主发现了,他大叫“阿治、阿治”,吓得我把杂志摔到地上就逃回家去了。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更睡不着觉了。我躺在被窝里还时常没来由地害怕失火。一想到这所房子万一被烧掉,我就睡意全无。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临睡前去上厕所。厕所的对面是漆黑的账房,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一个学生正在账房里看电影,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映在壁柜上,一只白熊正从冰崖跃向海中。此情此景令我联想到那学生此刻的心情,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到床上,我一想到那电影画面,心里就难受得怦怦直跳。我时而想到那学生的境遇,时而又担心电影胶片一旦着火就会出大事。那天晚上,直到天亮我也没有睡着。我庆幸有祖母,就是这样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