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6/13页)
尽管如此,上学依然提不起我的兴趣。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校舍的墙壁涂着白色的油漆。学校的后面有一个面临海峡的地势平坦的公园,上课的时候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海浪声和松涛声。学校的走廊宽敞明亮,教室里高高的天花板令人神清气爽,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只是这里的教师却对我进行了残酷的迫害。
我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一个体育老师打了一个耳光,说我目无尊长。我入学考试时,这个老师参加了我的面试,他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还同情地对我说,父亲的去世想必也影响到你的学习了吧。正因为如此,那记耳光给我心里带来的伤害更大。后来,我还挨过许多老师的打,理由是对老师冷笑、打哈欠等不一而足。据说,我上课时打哈欠的夸张程度在教员室中十分有名。我觉得在教员室里谈这种无聊的事情很可笑。
有一天,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学生把我叫到沙滩后面劝我说,你确实有些目无尊长,你要是老那样挨打,肯定会通不过考试的。我听了感到很愕然。那天下课以后,我一个人沿着海岸往家赶。我鞋底踩着海浪,边走边叹息。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蓦然看见一只巨大的帆船摇摇晃晃地从眼前划过。
我是一片即将凋落的花瓣,哪怕是一丝微风也会令我颤抖不已。我受到他人的任何轻视都会感到生不如死。我坚信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名人,为了保卫英雄的名誉,即便是受到大人的侮辱,也是不可饶恕的,所以,考试不及格这种有损名誉的事是十分致命的。从那以后,我便开始认真地听课了。上课时一想到教室里有近百个无形的敌人,我就一刻也不能松懈。早上临去学校之前,我都要在桌上摆扑克牌,以卜这一天的吉凶。红心大吉,方块是半吉,梅花是半凶,黑桃是大凶。那段时间,每天出来的都是黑桃。
过了不久,考试临近了。我努力把博物、地理、修身等科目按教科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也许是我要求完美的洁癖,然而这种学习方法却给我带来了不好的结果。我学习起来枯燥乏味,考试答题时也很死板,有的题答得近乎完美,有些题则是无聊词语的堆砌,思路混乱,只是无谓地污染试卷。
但是,我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排在全班的第三名,操行的成绩也是甲。一直被不及格的担心折磨的我一只手握着成绩单,一只手拎着鞋子,赤脚跑向学校后面的海边。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一个学期结束,第一次返乡时,我为了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自己短短的中学生活,就把自己在这三四个月中学过用过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坐垫都塞进了行李箱里。
颠簸的马车一穿过邻村的树林,眼前立刻豁然开朗起来,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翻滚着绿浪的稻田,稻田的尽头耸立着我家红色的大屋顶。我眺望着自家的屋顶,心情仿佛是阔别了十年。
这一个月的假期使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我把在中学的生活绘声绘色地讲给弟弟们听,还把那座小城描绘得如梦幻一般。
假期中,我有时外出写生,有时去采集昆虫,山野间和溪谷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要画五张水彩画,采集十种珍稀昆虫的标本,这都是老师留的假期作业。我肩扛捕虫网,让弟弟背上装有小镊子和毒壶[11]的采集包,我们追逐菜粉蝶和蚱蜢,在原野上度过夏日的一天。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点起篝火,用捕网和扫帚将飞来的昆虫全部打掉。我的小哥哥读的是美术学校雕塑专业,他每天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栗子树下鼓捣黏土。他在为我已从女校毕业的最小的姐姐制作半身塑像。我也顺便在一旁画了几张姐姐的面部素描,同时和哥哥互相贬损对方的作品。姐姐做我们的模特一丝不苟,不过她大多站在我的水彩画一边。我哥哥年轻时被大家称为天才,他总是贬低我的各种才能,他甚至嘲笑我写的文章像小学生的作文。我当时也公开批评哥哥的艺术表现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时,小哥哥走进来低声对我说,阿治,给你一只少见的虫子。说着,他蹲下身子,从蚊帐下面悄悄地递进来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他知道我正在收集珍稀昆虫。纸包里传出了虫子沙沙的蠕动声。这微弱的声响使我感受到了真挚的亲情。我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小纸包,哥哥立刻轻声说,别让它跑了,你瞧!你瞧!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普通的锹甲虫。我将这只鞘翅类昆虫也作为十种珍稀昆虫之一交给了老师。
假期结束时,我不由得悲伤起来。我离开家乡,回到小城。走上和服店二楼独自打开行李时,我差点哭出来。在这种孤单寂寞的情况下,我都要去书店。那天,我又去了书店。只要看到摆在书架上的成排的书籍,我的忧伤就会不可思议地消失。书店一角的书架上有五六本我想买而又买不起的书,我走到那里常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下,战战兢兢地翻看那些书。不过,我去书店并非只是为了看那种具有医学色彩的报道文章,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论什么书都使我得到慰藉和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