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0/21页)


事实上,等她按响门铃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克拉拉已经打发仆人睡觉了,自己来开的门,她裹着长睡衣,说话的声音几乎相当于窃窃私语。她说哥哥被出租车的声音惊醒了,伊莉斯去哄他安心睡觉,告诉他明天早上起来就能见到索菲娅。

哄他安心睡觉,这句话让索菲娅觉得恐怖。姐妹二人给她的信从没说过什么,只说他疲劳。魏尔斯特拉斯自己的信也从来不提私事儿,满纸都是庞加莱和他,魏尔斯特拉斯,理应一起向瑞典国王解释清楚。

现在,听到老太太提自己的哥哥,语气有宗教一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焦虑,她压低的声音,屋里曾经熟悉的、让人感觉安慰的气息,今夜却略微有了一些沉闷的陈腐异味。索菲娅感觉到了,这里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也许她信上的调侃根本不合时宜。和她一起进这扇门的,不光是冰冷的新鲜空气,还有成功的喧嚣,活力四射的锋芒毕露,这些她之前没有意识到,而这些也许会让人沮丧,让人烦恼。她习惯了被人拥抱,习惯被精力充沛的快乐迎进房门。这对姐妹的奇迹之一,就是她们能够这么传统的同时,还能够这么快乐。她们还是用拥抱迎接她,但是,失去活力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衰老的臂膀也在颤抖。

总之,她房间的水罐里还有温水,床头柜上放了面包和黄油。

她脱衣服的时候,听到门廊那儿传来了略微有些激动的、压低的说话声。也许是在说她们的哥哥,也许在说她,或者是说面包黄油没有盖上—克拉拉领她进房间之前没发现。

和魏尔斯特拉斯一起工作的时候,索菲娅住在一间又小又阴森的公寓里,大部分时候,她和朋友朱莉娅待在一起,朱莉娅那时候在学化学。她们没有听过音乐会,没有看过舞台剧。资金有限,工作把精力都占去了。朱莉娅在一家私人实验室工作,在那儿她得到了对女人来说很难得的待遇。索菲娅的时光则在写字桌前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有时候不到非要点灯,她就不会站起来。然后,她会舒展一下身体,飞快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屋子的距离很短,她突然跑起来,突然大声说话,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没有朱莉娅那么了解她的人,一定会以为她疯了。

魏尔斯特拉斯的研究方向,现在也是她的,是椭圆,阿贝尔函数,解析函数的幂级数展开定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主张任意一个有界的实数序列必有收敛子列。她开始是跟随他的课题,后来是挑战,一度还曾跳到他的前头。从此以后,他们从师生关系,变成了数学家朋友的关系。她常常是他的研究的催化剂。这样的关系需要时间来发展。每个星期天的晚餐,他们轻松地叫她一起吃,因为他把星期天下午的时间也给了她。她像是他们一个年轻的亲戚,一个恳切的被保护人。

要是朱莉娅也来,他们也会请她一起吃饭。两个女孩吃烤肉,乳脂土豆,吃清淡的美味布丁。这些佳肴颠覆了她们对德国烹饪的看法。吃完了饭,他们坐在火炉边,听伊莉斯大声地朗诵。她神采奕奕,表情丰富地朗读瑞士作家康拉德·费迪南德·迈耶的故事。每周一次的文学,是缝缝补补的日常工作后的犒劳。

圣诞节的时候,会有一棵属于索菲娅和朱莉娅的圣诞树,虽然在此之前,魏尔斯特拉斯这一家子从来没费过这种心。树上挂着用闪闪发光的纸包起来的小糖果、果糕和烤苹果。正如他们所说,这是给小孩子的。

不过,不久就发生了一个讨厌的意外。

索菲娅,她给他们一贯的印象是个羞怯青涩的年轻姑娘,应该有个丈夫。她去上课的最早几周,朱莉娅没有陪她去过,不过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都有人在他们家门口接她,她从来没有把这个年轻男人介绍给魏尔斯特拉斯一家,他们就一直以为是个仆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不太引人注目,稀疏的红色胡须,大鼻子,凌乱的衣着。实际上,但凡魏尔斯特拉斯一家有一点世故,他们就会先意识到,没有哪个贵族家庭会有这么粗野的仆人。他们知道索菲娅出身贵族。所以,他肯定是个朋友。

后来,朱莉娅来了,年轻男人就消失了。

隔了一段时间,索菲娅漏了口风,她说,年轻人叫弗拉迪米尔·科瓦列夫斯基,他们已经结婚了。他在维也纳和巴黎学习,尽管他已经有了法律学位,他在俄罗斯的时候还一直努力想当教材出版人。他比索菲娅大几岁。

和这个消息同样让他们震惊的是,索菲娅这些话不是对姐妹两人说的,而是对魏尔斯特拉斯说的。在这幢房子里,姐妹两人才是和生活打交道的人,虽然不过是有佣人的生活,不过是看看最新出版的小说。不过,索菲娅并不是她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也不是家庭教师最喜欢的学生。她和老将军的沟通并非永远都能算成功,不过她尊重他,觉得他可能也是尊重她的。所以,重大的秘密,托付给的都是屋子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