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7/26页)
“让我给你读这份文件。听着。由我一名同事所提交的,她支持翠西·卡明斯,认为我们不应当过于苛刻、过于草率地对她做出判断,更不应当排斥她,将她拒之于门外。对翠西,我们必须教育,对翠西,我们必须理解——我们应当了解,这位学者告诫我们。‘翠西来自什么地方。’我来给你读一读最后的几句话,‘翠西出身于一个相当困难的家庭,她在十年级时和直系亲属分离后,就和亲戚住在一起。结果她不善于处理某种境况里的各种现实问题,这个缺点我承认。但她准备,愿意,并且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在最近几周内我目睹在她身上诞生的东西是她对逃避现实严重性的实现。’德芬妮·鲁斯的文笔,语言文学系主任,教授的课程包括一门法国古典文学。她对逃避现实严重性的实现。啊,够了。够了。真叫人恶心。简直太让人恶心了。”
这就是我星期六夜晚来和科尔曼做伴时经常看到的局面:一场奇耻大辱正在吞噬着一个仍然精力充沛的人。落难的伟人,还在遭受着失败蒙羞的煎熬。有点类似你无意之间在圣克莱蒙特撞见尼克松,或在佐治亚遇上还没有开始为失败苦行赎罪而当木匠的吉米·卡特。一种非常哀伤的场面。可是,尽管我对科尔曼的痛苦、他被人极不公正地剥夺的一切,以及他似乎不可能停止痛苦怀有深厚的同情,然而在那样一些夜晚,在仅仅啜饮了几滴他的白兰地后,我需要一些像魔术一样的东西使自己保持清醒。
但在这个我正描述的夜晚,当我们漫步走进他那间在夏天当做书房的、有纱门纱窗的、很是凉爽的侧面回廊时,他对世界的态度却是友好得不能再友好了。在我们离开厨房时,他已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我们分坐在他当书桌用的长条搁板桌两边,桌子的一头堆放着作文簿,大约有二三十本,分成三摞。
“嘿,你瞧,”科尔曼说,他此刻沉静、开朗、焕然一新,“就是那东西。幽灵。昨天完成初稿,今天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通读一遍,每一页都叫我恶心。单看那笔恶劣的字就足以让我鄙视作者了。要我花一刻钟去看它都没门,更不用说两年的时光了……艾丽斯就因为这气死了,谁会相信?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把那么冗长的东西变成一本书,让一个正常的人倾吐满腹牢骚,并写成个像样的东西,至少要花上两年多时间。而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再花两年去想‘他们’?这倒不是说,我终于原谅他们了。别误解我的意思:我痛恨那些杂种。我痛恨那些下贱的杂种,就像格列佛跟马一起生活以后痛恨整个人类一样。我是以一种真正的人的本能痛恨他们,不过那些马我总觉得有些可笑。你觉得呢?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总把那些马想象成管理这地方的新教机构。”
“你看上去挺精神的,科尔曼——只有那么一点几乎看不出的过去的疯癫。三星期,一个月,不管多久以前,反正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沉陷在自己的血泊中无以自拔呢。”
“就因为这个东西。但我读过了,一文不值,没事了。我不会像专业作家那样写。我写的是我自己,我想不出调度距离的绝招。一页又一页,还都是原始的东西。不过是一份自我辩白备忘录的蹩脚翻版。无济于事的辩白。”他微笑着说,“基辛格每隔一年能写下一千四百页这一类的东西,但我不行。虽然我可能在自我陶醉的瞬间显得很盲目自信,但我不是他的对手。我退出。”
大多数因为重读自己两年——抑或一年,甚至半年——的劳动所得,发现它无可救药地误入歧途,不得不将它送上断头台,而被迫中途搁笔的作者,都会因此而感到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以致一般需要几个月才能渐渐缓过气来。然而,科尔曼仅甩掉一部像他刚完成的那样拙劣的书稿,就不仅成功地从自己书的残骸中,而且还从自己生活的残骸中,游出水面,重获自由。摆脱了这本书,他现在似乎连一丝一毫清算旧账的欲念都没有了,彻底去掉为自己报仇雪耻,将对方作为凶犯绳之以法的狂热,他不再整日沉浸在蒙冤受屈的心理状态下。除了在电视上看到纳尔逊·曼德拉不等最后一顿可怜的牢饭在他肠胃里消化殆尽就原谅了他的牢头禁子以外,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心态的变化竟然会如此神速地使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改头换面。我想不通,而且,起初,我怎么也不相信。
“就这么一走了事,快快活活地说:‘我不行。’甩掉所有的手稿,所有这些讨厌的——那么,你是否打算填补遭受凌辱而造成的虚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