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6/26页)

在我走进房子侧面通往厨房的纱门时,科尔曼正在洗晚餐的盘碟。因为他在水池边,自来水哗哗地淌着,又因为收音机开得很响,而他正大声跟着年轻的法兰克·西纳特拉唱《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所以连我走进屋他都没听见。那是个炎热的夜晚,科尔曼穿着牛筋布短裤和运动鞋,别无其他。从背面看,这个七十一岁的男子最多只有四十岁——精瘦,健康,四十岁。科尔曼身高不会超出五英尺八,就算是,他也没有十分壮硕的肌肉,但他的身体透出一股劲道,高中体操运动员的矫健仍然清晰可见,还有那种敏捷,那种我们从前称之为活力的冲动。他理得很短的鬈毛头发已变成燕麦色,所以,正面看,尽管他有着孩子气的塌鼻子,还是不会显得像他头发仍然是深色时那么年轻。再说,他两边嘴角都刻上了深深的印痕,绿褐色的眼睛——自艾丽斯死后以及他从学院退休以来——诉说着无边无际的疲劳和精神空虚。科尔曼有着与年龄不相协调的、几乎像娃娃脸似的漂亮相貌,就像你看到过的那些小时候曾经在银幕上大放异彩的电影演员后来变老的面孔一样,上面总是留下不可磨灭的童星印记。

总而言之,即使在他那个年龄,他仍然是个干净利落、外表很讨人喜欢的男子,属于那种下腭是面部重心所在,塌鼻子的犹太人类型——一个头发拳曲、肤色微黄、有着那种常被当做白人的浅色皮肤黑人一样模棱两可气质的犹太人。他在二次大战即将结束前在南方弗吉尼亚诺福克海军基地当水手时,因为他的名字听起来不像犹太人,又因为它太容易被当做黑人的名字,致使他在一所妓院里,被指认为蒙混过关的黑鬼,给撵了出去。“因为是黑人,给撵出诺福克妓院;因为是白人,给撵出雅典娜学院。”那两年中我不断从他嘴里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都是有关黑人反犹主义,有关他背信弃义、胆小如鼠的同事的各种疯话,很明显,这些东西都已经被他直接地、不加掩饰地写进书里。

“给撵出雅典娜,”他对我说,“因为作为那些愚昧的杂种称之为敌人的白色犹太人,就是那些人造成他们的美国苦难,就是那些人把他们勾引出天国,又是那些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拖他们的后腿。什么是黑人在这个星球上受苦受难的主要根源?他们不用来上课就知道答案,他们连书都不用翻就知道。不用读书,他们就明白,不用思考,他们就能回答。谁该负责?就是那群该对德国人的苦难负责的《旧约》恶鬼。

“他们杀死了她,内森。谁想得到艾丽斯会承受不了?但尽管那么强壮,中气那么足,艾丽斯却偏偏承受不了。他们那种品牌的愚蠢即使对一个像我妻子那样的人来说都是太过分了。‘幽灵。’在这个地方又有谁会为我辩护?赫伯特·基布尔?是我当院长时把赫伯特·基布尔调来学院的。当时上任才几个月。把他调来,不仅成为社会科学部门第一名黑人,而且是除了总务部门以外,任何部门都绝无仅有的唯一的黑人。但赫伯特也被像我这样的犹太人的种族主义变成了一名激进分子。‘我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站在你一边,科尔曼。我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这就是他在我去向他求援时对我说的话。当着我的面。我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

“你真该亲眼看到赫伯特在艾丽斯葬礼上的表现。整个儿垮了。崩溃了。有人死了?赫伯特并不想要任何人死。这些鬼把戏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才耍的,为了在学院里获得更大的决策权。他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个可趁之机而已,一种手法,刺激一下海恩斯以及领导层,迫使他们就范,去做他们原本不可能做的事。校园里要有更多的黑人,更多黑人学生,更多黑人教授。代表权——这就是问题所在。唯一的问题。上帝知道,他们并不想要人死,或要人辞职。这对赫伯特也是个突然袭击。科尔曼为什么要辞职?又没有人要解雇他。没有人敢解雇他。他们那样做就因为他们能那样做。他们的意图是把我的脚放在火上再多烤上一阵——为什么我不能耐心一点,稍加等待呢?不到下学期结束,谁还会记得这件事?事件——这个事件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在雅典娜这类种族意识滞后地区必要的‘组织效应’。为什么我要辞职?到我辞职时,这事根本都销声匿迹了。究竟为什么我会辞职了呢?”

就在我前一次造访时,科尔曼一看见我走进门便开始在我眼前晃动什么东西,原来又是一份文件,取自于那些藏有几百份文件、标着“幽灵”字样的档案箱。“你看,我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同仁,写的是指控我的两名学生中的一个——一个从来也没有上过我课的学生。她其他的课,除了一门,统统不及格,而且那些课她也难得去上。我以为她不及格是因为看不懂教材,更不要说掌握了,谁知,她不及格是因为她太害怕她的白人教授周身散发的种族主义,鼓不起勇气走进课堂。她指的正是我用言辞表达的种族主义。在一次那种会议、听证,或别的什么名堂上,他们问我:‘是什么因素,据你判断,导致这位学生的失败?’‘什么因素?’我说,‘无动于衷。傲慢。冷漠。个人的不幸。谁知道!’‘但,’他们问我,‘根据这些因素,你给过这学生什么积极的建议?’‘我没有给过任何建议。我从没见过她。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会建议她退学。’‘为什么?’他们问我。‘因为她不适合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