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5/26页)

他给我看的这张脸,这张他放在离我自己的面孔不到一英尺远的脸,现在已是凹陷歪斜的了,而且尽管是一张精心保养、面容年轻、英俊的老人的面孔,却奇怪地让人生厌,非同寻常地被传遍他全身的情绪所产生的毒素弄得面目全非。近看,它伤痕累累,溃烂得不成形状,活像一只水果从货架上给碰掉下来以后再遭到过往顾客的脚在地上踢来踢去一样。

精神折磨可能给一个没有丝毫软弱、老迈迹象的人造成什么后果,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比起五脏六腑的疾患来,它更加难以对付,因为既没有吗啡滴注、脊髓麻醉,又没有彻底的外科手术可以减轻患者的痛苦。一旦被它生擒,便只有死路一条,别无其他。它对人活生生的折磨无可比拟。

“被害死的”,对科尔曼来说,唯有这才能解释一个精力充沛、外表威严、毫无任何病痛的六十四岁女人,一个其油画创作垄断当地画展而本人又独断专行地统治着本城艺术家协会的女人,一个在县级报纸上发表诗作的女诗人,一个年轻时是学院政治上积极反对炸弹、锶90,直至后来反对越战的领袖级人物,一个有主见、个性执拗、不懂得圆通的女人,一个在一百码以外就可根据那一头纠缠在一起的白色鬈发辨认出来的犹如一股强烈旋风似的女人,怎么会突如其来地撒手人寰?如此强壮的一个人,如此强壮,就连院长——他具有众所周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铁腕,曾不可思议地使雅典娜学院在学术领域起死回生——就连这么一位院长,也只有在网球场上才能击败自己的妻子。

当科尔曼开始遭受攻击时,当种族歧视的指控不仅被新院长,而且被学院的黑人学生小组以及来自匹茨费尔德的黑人积极分子小组所接受,并进行调查时,彻头彻尾的疯狂抹去了西尔克夫妇婚姻中不计其数的困难,艾丽斯为了丈夫的事业,将四十年来始终与他本人固守的领域发生冲撞并引发共同生活中无了无休摩擦的专横跋扈一扫而空。他们虽然多年来不再同床共枕,甚至双方都无法进行像样的对话(连对方的朋友都不能容忍),但这时又肩并肩地站到了一起,冲着仇人的面孔挥舞拳头,他们对那些人的恨远远超过了他们在最痛苦的时刻相互间的恨。四十年前,他们在格林尼治作为志同道合的情侣时所共享的一切——那时他在纽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艾丽斯刚从她帕撒克的桀骜不驯的崇尚无政府主义的父母家里逃跑出来,在艺术系学联的人体写生课上当模特,由一头密匝匝的头发武装着,浓眉大眼,妖冶色情,佩戴着民间手工艺饰物,那时就已经活脱脱是个舞台上的高贵公主,是圣经里记载的从犹太教之前的远古时代走来的高贵公主——除了性爱,都重新不顾一切地当着众人的面爆发了出来……直到那个早晨,她醒来感到头疼欲裂,一只胳膊已经失去知觉。科尔曼慌忙将她送进医院,但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辞世了。

“他们想杀的是我,却把她害死了。”科尔曼在那次不邀自来的造访中不止一次对我这么说,然后又在第二天下午坚持对每一位来出席她葬礼的人这么说。他依然这么认为。他不能接受任何别的解释。自她去世以后——同时,自他终于明白我不情愿将他的磨难作为我小说的题材,从我手中拿回那天扔在我书桌上的所有文件以后——他自己就一直在写一本关于他为什么从雅典娜退休的书,一本非虚构性的书,他起名为《幽灵》。

斯普林菲尔德那边有个调频台,每周六从晚上六点到午夜,它停下一档固定节目,改播音乐,头几小时是交响曲,然后是爵士乐。在我居住的这边山上,从这个频道只能收到静电干扰声,但在科尔曼家所住的半山区收听效果却不错。在那些他邀我过去小酌、共度周末的夜晚,一跨出我停在他车道上的车,就可听到从他家传出的、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在40年代不断从收音机和自动唱机里听到的甜蜜蜜的舞曲。科尔曼不仅让它以最大音量从起居室的立体声音响的收音机播出,而且还打开了他床头的、浴室的、厨房面包箱旁边的所有收音机。无论他星期六的晚上在屋子里干些什么,他一刻都不可能不听,直到午夜电台——在每周半小时的仪式性的本尼·古德曼之后——结束全天播音。

奇怪,他说,他成年生活中所听到的任何严肃音乐都从来没有像此刻这首老摇摆舞曲那样,让他心驰神往。“我心中的每道禁欲锁链都打开了,不想死的愿望,永远不死的愿望,强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而所有这一切,”他解释说,“统统因为听着沃恩·门罗的缘故。”有的夜晚,每首歌的每句词都呈现出如此奇妙而深刻的含义,以致他会兴奋得独自起舞,或曳步,或飘步,或是来回往复,枯燥无趣却非常实在、撩拨情绪的狐步,他曾经常和东奥兰治高中女生跳这种舞,曾隔着裤子将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勃起紧压在舞伴身上;他跳舞时,没有任何故意造作的感觉,他对我说,无论是恐惧(由于消亡),或欢乐(因为“你叹息,歌声也叹息。你说话,我听到小夜曲”),眼泪都是自动淌下来的——不论他对于自己听到海伦·欧康耐尔和保伯·艾伯利轮唱《绿眼睛》时情不自禁有多么惊讶,不论他对自己竟然会让杰米和汤米·多西变成他做梦也不曾料到的这号多愁善感的男人感到多么不可思议。“但叫随便哪个1926年出生的人,”他说,“1998年独自在家里熬过星期六夜晚,收听狄克·黑姆斯唱《那些小小善意的谎》,然后再叫他告诉我,他是否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著名的悲剧净化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