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4/25页)
福克纳给朋友写信说,他不“怎么在乎事实”,他认为,在作家这一行业中“恐怕”没有事实的空间,没有空间,正如他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告诉世界的一样,“除了心灵的正直和诚实,我们的作品中不再有其他东西的空间,那些普世的真理包括爱、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缺了它们,任何作品都只能随岁月颓然逝去且注定失败”。《心是孤独的猎手》的核心即是这些“心灵的正直和诚实”——其实,倘若我们要说这部小说的主题是“爱、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也不能算跑偏。但这不是我们读卡森·麦卡勒斯、威廉·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或任何小说家的真正原因,若只为如此,小说家来自南方还是塔希提岛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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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一集《60分钟》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双亲因为经济危机没了工作和房子,她让我想起了米克·凯利。他们曾过着有尊严且相对舒适的生活,而忽然之间,他们就无家可归了,只能住在车里。他们并没有抱怨——不是说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而是出于某种纯良秉性。他们的抗议已隐含在了他们的描述中:他们如何迫不得已地生活下去,努力保持清洁,找安全的地方睡觉,如何避免被当局发现,并对后果担惊受怕——你知道,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要上学你得有一个永久住址,而他们当然没有。他们不是“乞丐”,他们也不觉得“享受了某种权利”——精英阶层的一些人一直在把这个词不分青红皂白地套在那些没有工作和房子的美国人身上,而这个词分明更适用于金·卡戴珊和那些与她同属一类的真人秀明星。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家人不是金·卡戴珊一流,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美国人,更像是多萝茜和她堪萨斯的质朴亲戚的后辈,或者《愤怒的葡萄》里约德家的后人。吸引我注意的是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尤其是那个金色短发的女孩,她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极强的韧性和正直秉性,她说他们会活下去,她相信美国梦仍然存在,且会实现——不是因为摄像机,而是由衷地这样说——我相信她。我始终记得这个表情,它让我想起米克·凯利。这两个女孩,一个是虚构的,一个是真实的,但却有某些相似之处。跟热情与正直有关——跟某种让你心怀希望又让你黯然心碎的东西有关。
还有一个片段是乔安娜和我下了大功夫仔细研读的。米克带着她的两个弟弟出去散步。这个“特别热”的星期天早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而她的弟弟“巴伯尔没穿鞋,人行道灼痛了他的脚。绿橡树叶在地面投下凉快的阴影,但这是假象,那根本就不能称其为树荫……长长的夏季令巴伯尔经常腹绞痛。他光着上身,肋骨尖尖的,很白。阳光没有把他晒黑,反而让他更加苍白,小小的乳头在胸脯上像蓝色的葡萄干”。
乔安娜会沮丧地大喊:“你怎么才能捕捉到高温?你怎么才能画得像卡森·麦卡勒斯在书里写得一样?这种孤独,”她会补充道,“不是霍珀的那种孤独。”她明知道霍珀是我最爱的画家,却还是这样说,那个时候安迪·沃霍尔[137]正红极一时。所以,也许后来让我着迷的一个想法恰恰来自于乔安娜:美国艺术和小说中不同形式的孤独,以及它们和某种美国概念的联系。
那天早上,因为阳光,米克很早就醒了。甚至连喝咖啡都太热了,出门前她喝的是加果露的冰水,吃了点冷的面包切片。她跟弟弟们一起出发去一个建筑工地。到那里的时候,她离开了男孩们,开始爬一架梯子,她爬到顶,然后站起来,“挺得很直。她伸开双臂,像一双翅膀。这是任何人都想站的地方。最高点。但没多少孩子能这样……天空是耀眼的蓝色,热得像着了火。太阳使地上的每样东西变成了令人眩晕的白色或黑色。”米克有一种唱歌的冲动,“她熟悉的所有的歌一起涌向喉咙,但她没有发出声音”。这种冲动,对曲子的搜索,正是让米克那样躁动不安的原因。她属于一个大家庭,所有人都是仅能勉强糊口的辛苦工人。米克太穷了,买不起收音机,买不起留声机,也买不起任何一架乐器。她在街上游荡着,在有收音机或留声机的房子外边听音乐,偶尔,她也会纵容自己一次,听房客辛格的收音机。像她的创作者一样,她不用训练便能读懂、弹奏音符,她把午饭钱给另一个女孩,跟她学习读谱,放学后她留在体育馆长时间地练钢琴,周围是同学们运动发出的噪声。她甚至拿了一把坏了的尤克里里,给它上了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和一根班卓琴弦,试图把它改造成一把小提琴。“然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在干什么——音乐无处不在。有时她边走边唱,有时她静静地聆听内心深处的曲子。她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曲子。有的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有的就在她的头脑里,不必从任何其他的地方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