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3/25页)
比夫的眼睛“冷冷的,凝视着,眼皮玩世不恭地低垂,将眼睛遮住了一半。结着老茧的小指上,有一只女式婚戒”。在小说开篇不久,比夫的卧室里发生了这样一幕,他和妻子艾莉斯为他们的一个顾客杰克·布朗特起了争吵,妻子抱怨说他已经在这白吃白喝、胡说八道一个星期了,一个子儿也没付。她想把他赶出去,因为“他不过就是个叫花子和怪胎”。比夫回口说他就是喜欢怪胎。“我就知道你喜欢!”艾莉斯喊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布瑞农先生——因为你本人就是一个怪胎。”作为回应,比夫指责妻子“没有真正的善意……也许我指的是好奇心。在你眼里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你从不观察、思考,从来不肯动一点脑子”。他一条条不停地列举出来:“你从不知道享受看好戏的乐趣……你也从不知道什么叫收集一大堆细节,从中发现真相。”
留心观察、思考、好奇心、“看好戏的乐趣”、“真正的善意”——这些可能更像是小说作家的品质吧?不在好戏之中,却几乎无时不在观察、疑问、好奇,必须让自己置身他人的思想和内心之中,持续不停地积累一大堆的细节?比夫拥有属于作家的冲动,但他缺少表达与融会贯通的能力,缺少“积聚一大堆的细节”、通过想象得出“某种真实的东西”的能力。他的艺术能力仅限于装饰房间或咖啡馆窗户。
他们在比夫的观察注视下,穿过那扇咖啡馆的门进进出出,找寻着某种东西,好像希望找到一种实现梦想的方法,这梦想咬噬着他们的心,闪烁模糊却又如此真实。先是约翰·辛格、劳工鼓动者杰克·布朗特和十三岁的米克·凯利,还有某个短暂时刻下的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很快就轮到我们这些读者了,我们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如此焦躁不安,如此不得自在?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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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娜为了找到自己的风格而决定学画画。捕捉“南方暑热”是她的一大痴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循迹观察暑热追赶城里面这些人物的方式。我发现了“眩晕”这个词的隐喻性用法——杰克·布朗特和米克·凯利都觉得太阳的光芒令人眩晕,太阳差不多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一般跟着他们,跟他们的内心冲动同时出现,对杰克来说,则是和他难以解释的愤怒同时出现。
乔安娜和我把几个片段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就有杰克星期天沿着“安静而炎热,几乎没人的”主街行走的那一段,“打烊的店铺支起了遮阳篷,在明亮的阳光下,房屋露出光秃秃的样子”。他没穿袜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了灼热的地面。太阳像一块热铁烙在头上。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冷清。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狂野和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顿”。
杰克是个反资本主义者。他多的是关于压迫劳工的事实和数据,认为迫切地需要将工人联合起来,但他想要解放的众人并不理解他那些情绪激动的话,他们在意的只是怎么取笑他。比夫透过半睁着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杰克,他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杰克给人一种“怪胎”的印象,但他不是。“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走样了——仔细看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都是它应该的样子。因此,这种差异如果不是在身体中,十有八九是在精神里。他像一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或者在哈佛读过书,或者在南美和外国人混了很久。他像是去过一些别人很难去过的地方,或者做过一些别人难做的事情。”
同一天晚上,杰克来的时候带了一个“拎着黑包的高大黑人”。杰克想带他来柜台喝一杯,但黑人推辞并离开了。有人对他带这个人来白人喝酒的地方表示反对,杰克回答道,“我自己就是半个黑鬼”,并接着说,“我是部分黑鬼加南欧猪加东欧猪再加上中国猪。我全是。”他们大笑着,而他继续说:“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的结束语是:“我是个天晓得是哪里的人。我是一个陌生国度中的陌生人。”
“为什么?”比夫问,而这一次,他有了答案。“因为某些人有一种本能:他们要在某个时刻扔掉所有私人的东西;在它们发酵和腐蚀之前,把它们抛给某个人,或某种主张。他们必须这样。某些人就有这样的本能——那篇课文是‘众人都找你’。也许这就是原因——也许——他是中国人,这家伙说过的。一个黑鬼、南欧猪和犹太人。而且如果他能信以为真,也许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