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6/25页)
考普兰德医生的房子,虽然比小说中其他非裔美国人的家有更多的摆设,但依然缺少一个真正的家庭所具有的温暖和舒适。它空荡荡、暗沉沉,尽管家里有电,但他也不怎么用,甚至夜里也是如此。即便是非常炎热的晚上,他也坐在一张直椅背的椅子上,靠炉火很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藏在银色眼镜框后面的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某个地方。”之后他拿起一本书,因为房间太暗了,他得把书凑到火炉边上来辨认文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不太懂概念的复杂游戏和复杂的词组,但他在字里行间闻到了强烈而真正的动机,他感到自己几乎是明白了。”
考普兰德是受过教育的,熟读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他是个诚信而勤奋的内科医生,但是那种冤屈感在他身上是那么深入骨髓,他甚至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沮丧、失落因为自己同胞的沉默而愈加深重,甚至他的儿女都不愿参加他的社会抗议,不理解他,他们在教堂和上帝那里寻求庇护,努力不触犯到白人。他的愤怒和他们的沉默互为因果。他的女儿鲍蒂娅为米克的父母做工,她告诉米克,她的父亲跟其他“有色”人种不一样,她解释说:“你看大多数时候他挺安静的。可有些晚上他会突然发作。他疯起来可以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疯。”她对此的诊断是,“他脑子里装满了书和担忧。他把上帝丢了,他不要信仰了。他所有的麻烦都在这。”
考普兰德医生有结核病,必须每天测四次体温,每个月做一次X光。他很早就起来工作,“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工作无穷无尽”。“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工作背后有一个动力。他一直知道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会背着包整天走家串户,他和他们谈论一切。”假如他可以休息,他的病可能会痊愈,但他不能休息。“因为有一件比他的疲劳更重要的事——这就是强烈的真正的使命。他会想到这个使命,除了某些时候,经过日夜漫长的工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才会暂时忘记那个使命。可是随后它会回来,他又开始烦躁不安,急于开始新的工作。但他经常张口结舌,声音也是嘶哑的,不像以前那么响亮了。他把这些话深深地灌进那些耐心的黑人病人耳朵里,他们是他的同胞。”
考普兰德医生的父亲是牧师,母亲生而为奴,获得自由后成了一名洗衣妇。他们教育他,每周省下两三块钱,直到攒够了八十块钱,送他去了北方。他曾在一家铁匠铺做工,后来做过餐厅服务生和旅馆侍者,之后他进了学校,十年后,他成了医生。他娶了自己爱的人,生了四个孩子,也同样爱他们,但他的使命,他解放自己同胞的渴望,总会从他的个人情感中冒出来。“他的同胞无望的苦难生活让他发狂,让他心里产生了野蛮和邪恶的摧毁欲。有时他喝烈酒,以头抢地。在他的内心有一股狂野的暴力。有一次他抓起炉边的火钳,把他的妻子打倒在地上。”她带着孩子去了自己父亲家,再也没有回来,而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住在一所空房子里。
有一次家庭聚会,他的亲人们都谈论着奇迹和上帝。他岳父是一个双手灵巧的佃农,也是大家族的家长,他向孩子们解释,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他喜欢幻想耶稣降临,每当这时候,他就告诉耶稣:“我们都是悲伤的黑人。”耶稣就会“把神圣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们马上变得像棉花一样白”。鲍蒂娅的丈夫赫保埃在得肺炎的时候看到过上帝的脸,上帝透过火炉看着他,那是“一张巨大的白人的脸,有白色的胡须和蓝色的眼睛”。
考普兰德医生听着,“体内又升起了熟悉的邪火。一些不成形的话窜到他的喉咙口,他却没法说出来……这些是我的同胞,他告诫自己——但是他失语了,这个想法现在没法帮他。他紧张而阴沉地坐着”。他凝视着他们,眼中是“愤怒的痛苦”,他知道,如果他找到某种方式告诉他的孩子们,“他们的脸触动了他体内黑色的膨胀的情感”,那么他“内心尖锐的疼痛就会缓解,但他们不会听,也不会理解”。于是他默默坐着,没有道别就离开了那所房子,因为“如果他不能说出全部的长长的真理,他将保持沉默”。
不像她父亲,鲍蒂娅会竭力避开种族话题。她跟自己的弟弟威利和丈夫赫保埃生活在一起,为他们这样一起工作和生活的方式感到自豪。她一逮到机会就要重复:赫保埃付房租,鲍蒂娅买食物,威利为星期六晚上的外出活动买单。“我们总是像三胞胎一样。”她说。但尽管他们去教堂,敬畏上帝,不去触犯白人——他们还是没能免于白人的残暴。一天晚上,威利跟另一个黑人打架了,他伤了对方。警察逮捕了他,把他关进了监狱,之后他被送去亚特兰大附近的链囚队服刑,后来这一家人得到消息,他的两个朋友一直被一个白人守卫刁难,他们因为还手而受罚,三人都被关进了一个“冰冷的囚室”,被绳子绑着脚吊在天花板上。他们哭喊求救,但是三天都没有人理他们。到最后狱卒把他们放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腿都冻坏了,生了坏疽,所以威利的两条腿被截掉了。这个突然的事件给考普兰德家带来了某种丧失所有希望的平静。“在这里,他熟悉某种强烈而神圣的快乐。被压迫的笑声,在鞭子下,黑奴对着他愤怒的灵魂歌唱。现在歌就在他的体内——它并不是音乐,只是一种歌唱的感觉。安宁的重量,被水浸透了的重量,压迫他的四肢,唯有强大的真正的使命能推着他走。为什么他要前行?为什么他不在最深的耻辱尽头休憩,获得片刻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