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9/37页)

吐温之后,谈论美国而不承认那些已然不在的祖先,随便地抹去美国荣耀起源最重要的神话,就变得很难。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中的异端邪说已不再是针对最初的祖国英国了——或者,更广义些,欧洲——他针对的是这个新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更危险的“祖先”,“五月花”族。他成了这项挑战的史诗讲述者,这个主题从那时起就被人们在那些伟大的美国虚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改编梳理、组织讲述。

“倾听你真心的朋友——你唯一真心的朋友——听听他的声音。”看似不正经,实则又无比严肃,他告诉费城的“五月花”显贵们:“解散这些团体,恶行的温床,道德腐坏的温床——永远抓着祖先迷信不放的人……我求你,我恳求你,以你焦虑心忧的朋友的名义,以你饱受煎熬的家人的名义,以你将撒手留下的孤寡妻儿的名义,劝你在来得及的时候,停手吧。解散这些新英格兰的团体,放弃这些内心灼热的宣泄狂欢,停止粉饰你那早已消逝的祖先的狼藉声名,那拥有超高士气的科德角古老装甲舰,那虔诚的普利茅斯岩海盗——回家去吧,努力检点些吧!”

吐温影响最为深远的异端行为就是在文学上宣布了从过往所有形式的——甚至那些他敬仰的——虚构作品中独立。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但最多的是在《哈克贝利·费恩》中——他都在设法赋予这个混血儿形体和声音,这个混血儿不只是游弋于社会边缘,在文学范畴中,它也没有位置。恰是这一点,注定了哈克似乎永远无法彻底讲清自己的故事,也恰是因为这一点,其他人——其实讲得更不清楚——才不断地将自己的故事强加给他,改造着哈克,限制着吉姆。不像我们现代的“混混”那样擅长自我推销,哈克和吉姆之所以可以代表他们的民族,是因为他们是最没人代表的。

[48]萨勒姆的女巫,17世纪末美国小镇萨勒姆发生的迫害活动。许多人借铲除女巫的名义残杀异己。相关文学作品有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和詹姆斯·莫罗的《最后的猎巫人》。

7

我在菲利普收藏馆的咖啡店心焦地等着法拉,这里是我的藏身地之一,我在这里工作,也在工作间隙奖励自己在博物馆里四处游逛,细细看我最爱的画作。我画出了一段可以引用的吐温文章中的话,而我知道这不仅会成为关于吐温那一章的中心,而且会成为整本书的中心。在完成了一本书并把初稿交给出版商之后,我进入了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彻底解放的阶段。我已经开始构思和讨论新书的主题,也开始计划下学期的课程,这门课会以《哈克贝利·费恩》开头。我始终觉得,我正极其接近一项新发现,但是还没有完全到达那个点。我希望跟法拉说说话会让我把事情厘清楚。

法拉到的时候,我们点了喝的,并找了张位于邓肯·菲利普和他妻子的画像下的桌子坐下,我把“哈克”这一章的大纲推过去给她:“读他的故事,我们慢慢地发现了三件事情:(1)哈克的各种奇遇就如爱德华·霍珀的画,是孤独感这一主题的各种变奏。(2)这些奇遇,尽管满是诙谐幽默,却并不是一个年少躁动的男孩找乐子、找消遣的故事,也不是一个19世纪版本的霍尔顿·考尔菲德[49]叛离卑鄙的成人世界的故事,而是一个孤独的男孩奔向自己人生的故事。(3)整个故事是围绕着一个主题形成,这个主题在马克·吐温1895年的一篇笔记中得到了最好的阐释,他在其中将《哈克贝利·费恩》描述成‘一本让健全的心灵和残缺的良心互生冲突、而良心败北了的书’。”

我激动得像个小孩,几乎想要说:“这是不是特别酷?!”

我觉得我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哈克的反叛、个性和品行的来源。吐温最伟大的贡献之一,就是将道德的所在,从良心转移到心灵中,从公共道德观和权威观念转移到个人经历的选择。我不可避免地向法拉提议,我要将书的副标题拟为“在健全的心灵与残缺的良心之间”。正如所有伟大的小说家一样,对吐温来说,真实世界就是一滩等待被塑造成型的泥土。虚构与现实之间,有的是一种共谋,而非冲突,这种共谋的作用,就像一剂解药之于我们的谎言、空想和幻觉,而这些,是监视着我们的良心所施于我们的。对我来说,这是用以反驳那些认为小说可有可无的人的最佳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