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11/37页)
二十年后我将在华盛顿忆起这场争执,因为另一位用意良好的出版商尽责地把另一个词从文中抹掉了,这个词在如今看来显得更具有煽动意味,他的理由是,他觉得没理由去冒犯敏感的现代读者。所以他决定把“黑鬼”这个词——这个词在整本书中出现了219次——从这一版中删除。他不是第一个表达如此顾虑的人。1957年,NAACP(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称《哈克贝利·费恩》显示了种族上的冒犯,而1976年后,差不多每过十年,这种指控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重新出现。托妮·莫里森[50]巧妙地涉入了这个话题,她认为:“如何处理马克·吐温使用‘黑鬼’这个词造成的对黑人学生的冒犯和可能带来的对白人学生的腐蚀性影响,本身就是个狭隘的想法”,它“是一种纯化论的观点,但也是一种简单的审查,它的目的是安抚成人,而非学龄儿童。对问题本身避而不见,得到的解决方法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尽管这出版商并非孤立无援,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真的敢在文本上胡乱做改动。
我惊骇地目睹了最新一轮的争议上演,盯着《60分钟》里关于这个话题的新闻看了很久,一边愤怒地跟自己嘟哝着,一边潦草地写下笔记。我想起了伊朗的教授和出版商们,想起他们如何煞费苦心、自圆其说地提出理由,来支持他们从虚构作品中删除如“酒”和“做爱”这类文字,他们就像《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眼泪汪汪吃着牡蛎的海象和木匠一样。当然,区别是有的——因为新南方图书(New South Books)的出版商尽职地解释道,他的修改并没有受到政府的指派,而人们也有权利提出抗议,并且有权利去读未经删改的版本,那还是买得到的。在伊朗,大多数出版商和老师会同意审查文本是因为,如果不那么做,影响有多严重是可想而知的。而在这件事中,审查是源自一种正当的义愤,因为该出版商解释,作为土生土长的亚拉巴马人,他见证了马丁·路德·金和其他民权领袖们的斗争并被他们所改变,他只是想通过修改这本书来做正确的事。
在一个民主社会里,我们不会做出专制政府的野蛮行径,但我们找到了新的表达偏见的险恶方法。教育的目的在于传授知识,知识不只包括异端邪说,而且不可预测、时常令人不快。人们需要停下来想一想,把所有令人不适的词从课本里删除到底意味着什么。假如不能面对过去的本来面目,你如何能指望去教授历史?
“精致——一种可悲至极的虚假的精致,”吐温在给他的朋友威廉·迪安·豪威尔斯的信中写道,“剥夺了文学所拥有的最好的两样东西:无所拘束的叙事和下流的故事。”他想要震惊我们,想让我们不舒服,想激起我们走出不痛不痒的顺从。而且,他想让我们去感受。“别说那老太太在厉声尖叫,”他说,“去刺激她,让她尖叫。”《哈克贝利·费恩》困扰我们的是,我们把尖叫听得太清楚了,而这,或许不是我们在开始读这个小男孩的密西西比河漂流冒险的故事时,想要得到的。
彼时奴隶制的正当性在美国人的思想中已经根深蒂固,吐温对“黑鬼”这个词的使用比所有其他事物都更好地展现了这种观念是何其深入、何其恶毒。这个词每用一次,它就同时被质疑、反对、破坏和贬损一次——正如“体面”和“白人”这类词也发生了语义的转变和贬义化。哈克告诉莎莉阿姨,除了一个“黑鬼”,没有别人被杀,而她展现出了欣喜,因为没有人被杀,这正如常言所说,“充分说明”的——不是奴隶们的野蛮,而是一个心地善良、敬畏上帝的女人彻底的盲目。
我的伊朗学生们交出了几篇有新意的论文,他们还没有屈服于革命思维,而后者将很快控制整个校园。我还记得两篇相当优秀的论文,它们来自两位不太可能会欣赏哈克的学生,其中一位是一个新成立的伊斯兰学生组织的主席。有些人以莱斯利·菲德勒[51]式的态度看待美国天真无辜的神话,有个女孩还不辞辛劳地去追溯哈克贝利这个名字的来历。我不记得她做出的定义是什么了,但最近我出于好奇查了查字典,找出了如下定义:(1)水果:深蓝色可食水果,常生于灌木,品种与蓝莓相近。
(2)似蓝莓的植物:可产出越橘的灌木。原生地:北美。佳露果属。
她的论证过程大致是这样的:越橘(huckleberry),一种生长于北美的野生罕见浆果,它代表了哈克贝利这个野性而罕见的男孩——如此典型的美国人。当然,这植物的名字就像这男孩一样具有欺骗性,因为越橘跟蓝莓相似,但它不是蓝莓。哈克是相对汤姆·索亚这个被驯化了的蓝莓来说的野生果吗?我承认,被驯化的蓝莓是我自己的说法;既然我已从学生成了老师,我就能够随意把文学理论中无休止的猫鼠游戏潜能用到文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