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22/37页)
每次回想法拉和其他经历相似者的故事,我就会想起革命之初一个相识告诉我的话:“我不敢相信,我们欢庆鼓舞、兴高采烈地拿肩膀抬着杀我们的人,将他们迎进城里。”我们仿佛都是在台上演戏,而匕首突然变成了真的。
所幸,法拉在一个好朋友家找到了暂时的容身处,那房子有个美极了的花园,离阴森的埃文监狱很近,她的丈夫和同志们都被关在那里。“待在那个美丽的、有着古老橡树的花园里,看着溪流从那宁静的景色中流过,感觉很奇怪。”她告诉马赫纳兹。那花园离牢房很近,再加上,黎明时分,她可以听到广播叫人晨祷的声音传出来。她说那声音震动着房子。“每个天微亮的清晨,我都走到花园尽头的墙边,听囚犯们唱的圣歌。我以为只要仔细听,我就能够从中分辨出(他的)声音。我以为,只要我够潜心专注,他就会感觉到我就在附近。我不愿去想拷打。我不愿去想,(他)可能并不在这些囚犯之中。”
13
在生前的最后几年,尤其是最后一年,法拉身边形成了一个由她的家人和朋友组成的圈子。她的第二任丈夫哈比卜,对这个越来越私人化的世界里人们的来来去去,既是一个见证者,也是一个参与者。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有幸在法拉的生命里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而每个人都不仅仅是她或他被分配到的那个角色而已:马赫纳兹不只是姐姐,内达不只是女儿,内马不只是儿子,哈米德不只是哥哥,贾勒赫不只是前同志和挚友,罗珊娜不只是小姑子,巴赫拉姆不只是智识上的同伴,这个专属名单里还有我,我也不只是发小。我们都知道,也都说过,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小团体中的人始终都会因为对法拉的爱,因为有幸共享了那些一起度过的时光中秘密的悲伤和喜悦,而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些时光是她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我尤其记得在“利奥波德氏”的一顿午餐,法拉想要谈哈克,而我正因为那一章写得煎熬而想谈点别的。她正在吃芝麻菜无花果沙拉,我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水果蛋挞。我盯着一个刚走进来的女孩看,她拿着一个爱马仕包,她弯着手肘拿着那个包,包跟身体离得有点远。为了设法把法拉的注意力从她一门心思关注的东西上转移开,我说:“看那女孩拿包的方式,就为了让包显眼,让人们羡慕那个包,同时也羡慕那主人。但是,”我补充,“给我的感觉像是,她正拎着只死老鼠,为了避免更多接触,就把它拎得离身体远一点。”
法拉正拨弄着沙拉,没有回应——那时她已经没胃口了。
“这让我想起了有些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我继续说,“尤其是学者,他们随身带着他们的意识形态——按他们的叫法是‘理论’——就像带着个爱马仕包,沉浸在它的光芒之中,让别人赞叹倾倒。”
法拉太固执了,扯开话题实在没那么容易。“你说的难道不应该是马克·吐温的后辈,而非哈克的后辈吗?”她问。
我说的是哈克·费恩的。吐温有他自己卓越的文学后代,但我感兴趣的是哈克的孩子,他的后人。我赞同海明威的理论——这个话题她听我说过很多次了——美国小说所有,或至少许多的独特特征和关切,都可以追溯到《哈克贝利·费恩》。我甚至已经开始相信,美国最神圣、重要的神话——关于不安分的个人主义的神话——也是来源于这个为了躲开学习阿姨教的“纹明规矩”而离开家乡的孤儿少年。美国创始神话中的这个问题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更加迫切的关注点,因为在我们周围似乎有一种争论,一种界定谁更美国而谁没有那么美国的争论。
几个星期前,我收到了弗吉尼亚州国籍与移民服务办事处的通知,告知我在几个星期内挑一个早上,去那里参加国籍身份面试。要是通过了,我就会受邀做效忠宣誓,这之后我就可以成为美国公民了。做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描述性的事实,还是一整套人们可以选择去信仰的理念和价值观?法拉和我觉得,要是我们不去界定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那么别人就会替我们这么做,这样,他们就将界定我们。我们还没有到要让这重演的地步。
我丈夫比冉下班回家后会看新闻看得入迷,到现在每天晚上都还是这样,他在网上持续关注伊朗的新闻,而那时,情况正相当令人惊惶。我抓狂地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反驳电视里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言论:它正跟我们讲,为了“安全”起见,人们需要缩减一些公民自由,这是英勇,也是爱国。我开始拿出一个小本专门记录政治委婉语,就像我在伊朗用的那本一样。“爱国者”指的是那些从不质疑政府新法律的人,“祖国”指的是某种需要保卫的东西,而在所有地方,即使是学校,我们都被提醒着要注意“安全”。“要平平安安过一天呀。”平平安安?这个词什么时候代入到这个句式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