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9/21页)

狐狸脸女人发现,跟三炮一同站在树下的不过是个男娃子,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青灰色的肥大的衣裳,看起来很不协调,像个旧道袍子。三炮似乎战战兢兢地靠近那个男娃子,正比比画画地给对方讲着什么,男娃默默地低着头,自始至终也没看三炮一眼。她觉得非常委屈,因为三炮刚才所谓的重要情况,只不过是要见这个和尚模样的小鬼头,却粗鲁地把她像母狗一样扔在一旁,让一个女人从快活的颠峰,猛不丁跌落到失意的低谷里。狐狸脸女人气恼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不无诅咒地骂着三炮。

“天杀的!挨刀子的!让雷神爷劈了你才好哩……”

狐狸脸女人掉头决定走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凄厉的长哭。这哭声来得太猛烈了,一下子就洗劫了女人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她不由地就流下一串眼泪。而就在女人感到伤心的工夫,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口在我们羊角村里吊了几十个年头的大铁钟,突然就从树叉上掉下来,不偏不斜,莫名奇妙,正好砸在三炮的头上,咣当一下巨响。狐狸脸女人的耳朵塞满了钟浑厚有力的声音,半天都在嗡嗡作响。

随即,狐狸脸女人听见三炮一声比一声刺耳的怪叫,就像她多年以前听到的狼嗥。她早已胆战心惊了,祸从口出——她赶紧用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掌极力捂住自己张开的大嘴。她猛然间清楚地意识到,正是自己刚才的那些无声的诅咒,在现实里得到了灵验。这样一想,狐狸脸女人简直快吓晕过去了,而这以前她一点儿也不知晓,自己的嘴巴竟会如此歹毒!所以,这个女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根本顾不得正趴在大树下疼得呜呜直叫的三炮了。

红亮回村来的消息,最先就是由狐狸脸女人传开的。

也许,那天狐狸脸女人确实受了巨大的惊吓,她的讲述似乎失去了自控能力,有点儿一味地添油加醋和言不由衷。狐狸脸女人在外面跟大伙说,她亲眼看见红亮对那口大铁钟施了法术,屠户三炮当场就被砸得头破血流。她还说她从红亮那娃娃的眼神里看到了两簇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不小心就能把整个羊角村烧掉。她说就连屠户三炮当时看见到红亮的时候,身体好像也突然矮了半截。她敢说那天三炮的惨叫比鬼哭狼号还难听,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声音。当然,狐狸脸女人也提到了那条狗,她一再摇着头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凶的狗,有牛犊子那么大,嘴巴比刀子还尖还长,牙齿像两排雪亮的钢钉子,眼睛一瞪就叫人浑身发毛。显然,这绝不是一条像我们村那种哼哼唧唧身体软绵绵的笨狗。

毕竟有关老驼子的传闻才刚刚告一段落,我们村人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了,猛不丁又传来了红亮回村的消息,这时人们多少有种应接不暇的慢怠,简直就是多事之秋,哪一天不发生古怪的事情啊!尤其消息又是从狐狸脸那样一个女人嘴里传出来的,大伙都没太当回事。很多人宁愿把红亮的消息,当作是那个老驼子走后的一条可有可无的补白,不过是人哄人的把戏。

可是,这天人们在村里忽然看见,三炮的脑袋被白纱布裹得像一棵发蔫的大白菜时,情况一下子就不同了。有人发现三炮带着一伙人呼噜呼噜朝门可罗雀的红亮家方向走去。缠在三炮头上的那种粗糙的白纱布,在阳光下渗出殷殷血红。三炮走路都有些困难,瘟鸡样老往一边斜,他的两只胳膊被四个壮汉搀着,好像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样子。跟在三炮后面的几个人,手里分别用布袋或提筐拎着米、面、烙好的葱油饼,还有鸡蛋。

这种时候,大伙才确信无疑了。一些人远远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结果,先是听到一阵狂噪不安的狗叫声,那狗太凶猛了,吠声简直惊天动地,三炮一伙人根本进不去,他们胆战心惊退退缩缩,最终只是在红亮家门前停留了一小会儿,又都乖乖地原路返回了。不过,带来的那些米面鸡蛋可没有拿走,像供奉神灵一样,虔诚地在红亮家门前摆了一地。而且,一摆就是好些天,主人不想把东西拿进去,外人也不敢轻易去碰它们(尽管那些食物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主要是惧怕里面那条传说中的神狗。连三炮他们都躲闪了,还有谁敢去冒这个险。

那天,只有秀明一个人,被允许单独走进了那个破破烂烂的院子。我们村很多人都站在村街上或墙根底下,竖着两只耳朵聆听。但是,除了听到秀明老师的失声痛哭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了,期待中的久别重逢多少显得有些死寂。从秀明进去以后,大伙也再没有听见那种可怕狗叫声。后来,天快擦黑的时候,红亮出门要给爹上坟,是秀明老师亲自陪着他去的,那条大狗没有跟他们出来。我们村的坟地离村子不远,穿过了打麦场和庄稼地就到了。因为是深秋季节,地里光秃秃的,什么东西也没有长,几乎一眼就可以望见远处大大小小的一片圆土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