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0/21页)

直到这时,一路尾随而来的人才有幸听见些真切的动静了。秀明老师哭着跪在红亮爹的坟头前,连声祷告说:“姐夫,你快睁开眼看看呀,姐夫娃娃回家看你来了……你快好好看一眼睛呀!”红亮也一直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烧纸,好像爹是昨天刚殁的样子,哭声哇哇的响亮,扯着嗓子号,一连声唤爹,撕心裂肺。惹得那些跟来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落了泪。这种时候,大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更不善于隔岸观火,看到别人家的娃娃给爹哭坟,也觉得凄凄凉凉的十分难过。这种时候,好奇心和幸灾乐祸这对孪生魔鬼,被轻而易举粉碎了,于是,很多人欢腾地跑来,终又悄无声息地散去,在掉头走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眼眶子早已湿湿的了。

秀明跪在那里,感觉非常茫然,或者说,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红亮就在她面前,朝思暮想的娃娃终于回来了,她该欢天喜地、高兴得发疯才对。但她真的感到很茫然。红亮确实不是她的娃子,可却胜似她亲生的,秀明心里一直这么想,特别是这种时候。看上去,红亮个头明显是比过去高了一截子,嘴唇生了胡须,都发黑发密了,眉头紧锁,鼻梁挺挺的,厚实的嘴唇,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漠的光,跟他死去的爹一模一样。只是眼神跟过去不大相同,有了许多新的内容,忧郁、伤感、凄迷、又有痛苦和绝望,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秀明脑海完全被大片大片的迷雾堆积起来,占据着回忆的每一个空隙。红亮爹的样子还始终执着地凝固在那年冬天的课堂上,包括红亮爹的怒火、红亮爹骂娃子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都分明还清晰如昨,那样逼真的一张脸面,怎么就不在这人世上了呢?

天悄然黑下来了,秋风冷飕飕地在坟丘之间钻来钻去,坟地上几棵歪脖子榆树的叶子都凋尽了,枯的落叶被风一卷,发出扑嚓嚓的响音,满地乱舞,像一群一群牲口从身后横冲直撞地跑过来。秀明已经从地上起来了,红亮还默默地跪着,身体向下一抽一抽的,像得了重伤寒。秀明走过去伸手拉他,红亮本能地躲开了,然后他嗓音喑哑地说:“你先走吧,我想再跪一阵子。”声音很小,却非常坚决。

秀明的手就无力地缩回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悄然滑落。秀明不知道该给娃娃说什么好,她站在他后面出神地抹了抹了眼眶,就幽忧地走开了。秀明心里想,红亮一定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爹说呢,她说再多的劝慰的话也没有用,这种时候她最好还是回避开。

秀明离开不久,几只黑影便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坟地边上。

那时,红亮依旧跪在爹的坟前,膝盖和小腿早就跪木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一段朽木埋在地上。眼泪也像是流干了,眼睛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刚才的放声痛哭似乎耗尽了所有体力,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红亮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的早晨,爹是怎样怒气冲冲地突然闯进课堂,然后怎样揪着他的耳朵和头发,然后怎样不顾秀明老师的拦挡,将他一步一步拖出学校,又是怎样将他小狗一般拖着走向村里的;红亮还记得那一路上爹都在骂他是个小畜生,当时他真的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他用刀子杀死了一个大活人!可是,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回家来了,爹却已然不在世上。而红亮原来一直以为被自己捅死的那个人,却活得好生生的,他就住在虎大队长的办公室里,门外成天还有把守放哨。红亮似乎钻进一条由苦思冥想编织成的死巷道里,他怎么也找不到往事的出口了。

红亮是被几只黑手从地上硬架起来的,可他还是不想就这么站起来,即使人被架空了,他的膝盖和小腿依旧倔强地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好像悲痛的力量压得他整个人永远不可能站立起来了。几只手从不同角度强行拉扯着红亮,像抓捕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然后他们把红亮一下一下往地上蹲。可是,如此反复,红亮就是不肯站起来。后来,一直不动声色的那个大块头黑影终于发话了:“红亮侄子,我有心里话要跟你说呢,你要是非想跪着听,当叔的也不为难你。”红亮当然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这个声音那天在场院门前他已经领教过了。

只听三炮嘿嘿冷笑几声,他围着跪在坟地上的红亮来回转了两个圈。他说:“别看当年你戳伤过我,可当叔的从来没怪过你呀,相反,我非但不怪罪你,还要处处想着帮衬你保护你哩!”说到这,三炮突然在红亮身边蹲下来,或许由于蹲得太猛,脑袋上的伤口顿时疼痛欲裂,三炮连着怪叫了几声,又双手捂着脑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三炮嘴里痛苦地咝咝了一会儿,该死的头痛折磨得他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于是,他言归正传,并且言简意赅地说:“好侄子,你知道是谁把你爹害死的吗?……是虎大,就是羊角村的虎大队长,他看上你秀明姨了,所以想方设法找你爹的茬子,目的就是要害死你爹,好霸占你姨!唉,当时要不是老叔发现得早呀,你爹的骨头怕是都叫蛆虫嚼烂了,根本埋不进这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