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2/21页)
人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煤油灯吱吱地在窗台上燃烧着,灯瓶周身油腻而又黢黑,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油液,仿佛只是那个改造后的脏兮兮的墨水瓶子在竭力燃烧。放在地当间的尿盆明晃晃的,红亮差点把它一脚踢翻。在这间黑暗的小屋的一面炕上,几个女人瑟缩地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每人都只露出一只脑袋,抬着惊悚的眼皮,恐惧不安地冲红亮张望,她们暗淡的目光中,带着早就习以为常的无助和凄慌。红亮几乎能听见她们哒哒哒的牙颤声。不知怎地,红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想黑夜里赶路的人不小心走进别人的家院,打扰了别人的睡梦,让他感到非常抱歉。尤其,红亮面对的本来应该是自己的仇家,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可现在的情形却是,这几个仇家的女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全都在第一时间老鼠一样胆怯地钻进被窝里,露出可怜巴巴的乞求宽恕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手持利刃的少年。
“虎大呢,我找虎大……快让他滚出来!”
“我我我非要……要杀了他不可!”
“我给……给我爹报仇!”
定了一下神,红亮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全部的心愿。这样他才如释重负地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刚才他一直屏住气息的,就像每个要做大事的人那样,情绪激昂,孤注一掷。与此同时,被窝里的女人们几乎一同尖叫起来,把红亮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刀子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刀光闪过,蓝色的火焰倏忽就熄灭了,落地的刀子变得无声又无息。但是,女人们又一次尖叫起来,好像刀子不是掉在地上,而是硬生生戳在她们的肉里了,疼得她们不得不大呼小叫。接着,红亮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弯腰捡起那把刀子,几个女人已经像猫一样从被窝里钻出来,她们扑通扑通全都在炕沿边跪了下来。
“我爹不在家,他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求求你,小祖宗,饶了我们娘几个吧,我们给你磕响头了!”
“呜——呜。”
红亮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当虎大老婆带着两个女娃筛糠样颤抖着,给他磕头告饶的时候,心中那份坚硬突然就像那把刀子一样落地了,只留下一种冰冷无措的感觉。在虎大家这间黑洞洞又臭气熏天的屋子里,他忽然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和目标,他一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拿起刀子冲上去,或者,干脆扭头离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毫无收获的讨吃,遇到了比自己还要穷困的乞求,耳朵里尽是女人们哇哇的哭泣声和擤鼻涕的滋溜声。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没有虎大的这个家早已变成了空壳,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刀子和仇恨对她们已经毫无意义了。她们是三个女人,她们是女人,女人,世上最柔弱最善良的女人,最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他一直强迫自己这样思考问题。特别是,那两个始终瑟瑟发抖的女娃,突然就让红亮联想起自己在庙里的那段孤寂的生活。那还是在牧羊老汉遇难后,红亮在山里寻找老爷爷时也遭到了狼的围剿,真多亏了那条牧羊狗,它几乎用自己的身体挽救了红亮的性命,然后把受伤的红亮用嘴叼着一路送到庙上的。
红亮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庙里弥漫着浓厚的烟火气,寺院里一片狼藉,火始终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焚毁的椽梁和瓦片不停地从高处猛地砸落下来,火星子在夜空中鬼魅地飞溅着,四围不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那时候学生模样的少年们都已经跑光了,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师傅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头破血流,嘴里发出痛苦而又绝望的哀叫,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傅殁的。古庙从此毁于一旦。他们恐怕到死也想不通,这就是师徒几人潜心向佛修身养性的结局!出家人都愿意相信因果报应和轮回,可那一刻,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他们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惟独老方丈最后在烈火中安详消逝的样子,永久地铭刻在他们虔诚的心灵之上。
这辈子红亮是不会忘记那一幕的,就在灾难发生的同一天,那些坏少年们围住了那个一直在庙上的灶房里干杂活的小姐姐。这些家伙在一间禅房里强行扒掉了小姐姐的衣裳,把她摁倒在叩拜用的毡垫子上,他们嘴里像猪一样不停嘟嘟囔囔着小尼姑小尼姑……但是最后,随着他们不经意间扯掉长期蒙在她头脸上的棉围巾,这些家伙突然就没命地鬼呀鬼呀地叫喊起来。他们几乎魂飞魄散,来不及提起自己愚蠢的裤子,一个个跌跌撞撞拼命逃出那间禅房,跑下山去。有关那个小姐姐的事,都是庙里的驼子师傅以前告诉红亮的。小姐姐原来就是个苦命娃。在她五岁那年,山下的村子正闹狼患,那年秋天她跟爹到山坡上割草,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爹把捆好的草往回背,一趟背不完,就让她留在山坡上看着。等她爹刚刚离开,一条躲藏在山梁后面的狼,突然髭着牙跳到她背后,她正蹲在草窠子里小便呢,一点也没在意。狼一口就叼住了她的屁股蛋,她哇地叫了起来,然后歇斯底里地哭喊。这时,她爹正好放下草赶过来,远远就听见了娃娃的号叫声,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一边跑一边朝狼猛掷过去,那条狼在逃走之前,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把她的左半边脸连同脖颈上的一块肉皮一并撕了去。她爹看到她的时候,小姐姐已经昏死在山坡上,脸和脖子上血肉模糊,下嘴唇、鼻头、左脸和脖颈,全都没了,颧骨和腮白森森露出来。她爹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后来,她爹不知怎么抛下她跑了,再后来,驼子师傅正好打那儿经过,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呢,就把她背到庙里。小姐姐在庙里养好伤以后,很少有人再听她说过一句话,为了不吓着旁人或香客,她一年四季都用棉围巾把头脸裹的严严实实的,犹如一个十足的哑女,在庙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