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7/27页)

报信人恬着脸说:“老人家要明事理呢,我们不会把你的木头糟蹋掉的,眼下队里正需要这根木头!”

秀明婆婆说:“我可不管对不对的,我……我就要我的红松木!你们饶了我老婆子吧!除非让我死在你们眼前!”

报信人嘴脸一变,厉声说:“老棺材瓤子别给脸不要脸!抬你的木头是瞧得起你!就算是队上跟你家借的,等将来形势大好了,还会原封不动还给你家的。”

报信人想了想,觉得自己说得过了,又理直气壮地冲秀明婆婆嚷:

“这不是借!是没收,是充公!你们婆媳俩前些年可把公家的粮食吃美了!该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说着,就招呼其他几人赶紧把木头抬出院子。

秀明婆婆又颠着小脚一路撵出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挨刀的!快把老娘的木头搁下,那可是我家广种孝顺我的哟!”

门槛高。秀明婆婆跑得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毫无提防。她一只小脚迈出去了,另一只脚却像是被门槛后面伸出的一只手给拽住了。

秀明婆婆猛一回头,隐约看见拽住自己脚脖子的那只手正是自己故去不久的老伴的手,连手背上的青褐色的斑点也跟去世前一模一样。她还依稀听见老伴在她耳边说:“老婆子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时世又那么乱,你干脆跟我一起找个清净点的窝窝子歇着去吧。”

秀明婆婆吓出一身冷汗,窟咚一下就跌倒了,她想对老伴说自己而今还不想去呢,求他先松开手,可脑门子已磕在门前的一块青石板上,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秀明婆婆半天也没有爬起来,流了好大的一摊血。血把地上的黄土洇湿了一大片。整整一个下午,血一直慢悠悠地流着,从秀明家门口到街巷,又从街巷深处蚯蚓似的慢慢爬到队部的场院里来。那些乌黑的血迹除了招来一群群蚂蚁和正在采花蜜的蜂子,大伙谁也没有看见。倒是有一个崽娃蹲在自家门前尿尿的时候,发现了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他就把自己的尿尿在蚂蚁身上了,结果他的小鸡巴被一只蜂子狠狠地蛰了一下,卵泡子肿得有葫芦那么大,疼得娃娃哭爹叫娘。而他的尿液却跟秀明婆婆的鲜血悄悄汇合在一起,血色顿时有了朝气,朝着更远处的田野流过去了。

秀明婆婆就那样一动不动趴在自己的血泊中,睡着了一样,又像是突然间跌倒在田里的一匹老牲口,谁也不可能再把她搀扶起来了。

早在风头刚一逼近,屠户三炮就坚定而果决地行动起来了。

三炮整天走村过庄,亲眼目睹了很多人都被拉去游街挨斗的情形,自己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了,他发现凡是肯低头认罪的人很快就获得了群众的赦免,顶多也就是被拉出去,头上戴顶高帽子脖子挂串臭鞋底儿当众游街。当三炮所在的村上将惩治对象锁定在三炮和糜子头上的时候,三炮便一反常态了。

三炮当着众人的面勇敢地挥举起了他肥硕而油腻的大拳头,放声高呼:

“我可是穷苦人出身,我祖上当年是抗过两天日的,我爹娘也都饿死了,我弟弟也叫狼叼跑了,我是个可怜的孤儿,无依无靠,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跟着老屠户学了手艺……我辛辛苦苦杀猪宰羊掏抓下水,那也算是为群众服务呀。”

当众表完态以后,屠户三炮就掉头跑回家去,没多大工夫,大伙儿就看见三炮把自己的女人糜子,从家里一扯一扯地拖到场院里来了。

三炮死死薅着糜子散乱的头发。糜子脸朝上,嘴里无助地乞求号啕着,胸脯也向上一挺一挺的,犹如大水退却以后河岸上奄奄一息的鱼,两只脚光裸着,发着迷惑的白光,没来得及穿鞋,雪白的脚片子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跟得了很严重的痉挛症似的。

尽管大伙儿气焰烈火样燃烧着,也不是不知道三炮向来是心肠比石头还硬,但他们还是被屠户三炮坚决的叛逆行动怔住了。三炮把自己的女人拖到场院中央,然后毫不客气地扇了女人一通嘴巴子,扇了还不够,又扑过去狠命地踢上两脚,直到鲜血从女人的嘴角和鼻孔汪汪洋洋地涌出来,眼窝青黑青黑的,三炮才不依不饶停住了手。

三炮继续哭丧着脸说:“乡亲们呀,你们都要替我做主啊!”

然后,三炮开始一条一条揭发和控诉地主家的诸多罪状。

三炮说:“老地主婆在世的时候,每顿饭都不让我吃饱,让我吃他们的剩饭,不让我穿暖和,冬天出门杀猪冻得我鼻青脸肿,还有连黑里睡觉也不让我睡安生一会儿,不是让我去外面拾柴火,就是让我给他们生火填炕,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怎么让我给他家干活了。”

三炮说:“地主老婆心眼比驴球黑,变着方儿让他们的闺女折磨我,还规定我见天都要出去找活干,如果不拿新鲜的肉回家给老家伙吃,他们就让我睡驴圈吃猪食喝马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