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6/27页)

虎大上前拍拍红亮爹的后脊梁,像在拍一匹发呆的老马。

虎大说:“那我干脆挑明了说吧,你要是再敢包庇她,哼哼!你的下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红亮爹说:“我啥都知道,要杀要刮全都由着你。”

虎大把眼珠子瞪得充血,过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好好……好啊,让你嘴硬到底,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虎大说完背着双手用一只脚猛地踢开房门走了。时间不大,有人闯进来把红亮爹也拖走了。

众所周知,打床需要木头。而且,要用很多的木头。一般的木头不行。杨木、柳木还有榆木,既不结实,也不好看,虎大自然都看不上眼。虎大已指明了要用红松木。

我们这里从来不产松木,只有杨木柳木这些普普通通呆头呆脑的木头。红松木确实金贵得很。金贵归金贵,要想有就会有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人心齐,泰山移。虎大相信这是真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嘴里。干部怎么说群众就会怎么去干的。干部一句话,群众跑断肠。

虎大也没有非要让谁为去弄点红松木,就跑断了肠子跑折了腿。可虎大就是想用红松木打一张宽宽大大的床。这是问题的关键。找木匠容易,找好木匠也不难。那木匠是我们青羊湾数一数二的,匠人当天就被唤来了,推刨锯凿开杂货店般摆在地当间,万事俱备了,就缺上好的红松木下料。

虎大心里本来就有点窝火。公社要求下面各队每隔一天要及时来上报情况,虎大去开会的时候,别的村子都汇报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雨点样飞溅,批倒批臭的,悔过自新的,划清界限的,六亲不认的,坚决拥护的,一揪到底的……惟独到虎大这里,有些吞吞吐吐不温不火不咸不淡,惩治效果不明显,认罪态度又不诚恳,虎大挨了上面好一通刺。

偏又找不到打床用的红松木,虎大气得肺子都要从胸口鼓出来了。虎大急,旁人也跟着急。虎大是干部,虎大既不能去抢也不能去偷。但虎大的心事早就被人捉摸透了。有人悄悄跑来给虎大通风报信。说广种几年前从外面弄回来两根老粗的红松,木头早就晒好了,一根去年腊月让秀明给公公爹拢寿材用掉了,家里还剩下一根,听说也是留着将来给老人派用场的。

虎大顿时转愁为喜。

虎大试问报信的人:“你说是国家重要呢,还是小家重要呢?”

报信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当然是国家喽。”

虎大点点头,又问:“是主席他老人家当紧呢,还是咱们谁谁家的老人当紧呢?”

报信人立刻坚决地回答:“当然是主席他老人家啊。”

虎大就说:“要是国家让哪一家把自己的一棵小树苗子捐献出来,这家人乐意不乐意呢?”

报信人被问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很茫然地冲虎大点了头。

虎大嘿嘿一笑:

“就算把东西捐出来,它也飞不掉的,东西还是个东西嘛,东西还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嘛,对不?所以呀,不管是张三家的木头也好,李四家的木头也罢,集体需要的时候,就要义无返顾地拿出来,一拿出来它就变成大伙的了,变成我们人民公社的公共财产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报信人当即像是领悟了虎大话里的深意,二话不说,理直气壮地领上匠人和几个民兵,又风风火火就朝广种家去了。

不是谁想要别人的东西,嘴巴一张手一伸,就能把东西拿走。秀明的婆婆就死活不同意。秀明婆婆活到七十来岁了,人也就活够本了,她才不管什么虎队长狼队长的。

匠人一进秀明家,一眼就瞅见了搁在屋檐下的那根暗红色的松木。木头上面散漫地蹲着几只芦花鸡,都缩着脖子,得了瘟疫似的打盹。鸡们见外人进来,惶惶地拍打着翅膀,四散奔逃了。匠人最懂得木头,他的眼睛都放光了。上去摸了摸,又拿手掌上上下下拍了又拍,木头啪啪地响。匠人连声称赞确实是根好木头。

民兵们七手八爪上前去抬抱。木头被抬起来了,众人喊着响亮的号子,试图把木头横过来,要出院门。赶巧秀明不在家。秀明的婆婆一个人从屋里一颠一颠跑出来拦挡了,脚上只趿着一只黑布鞋。秀明婆婆年轻时裹过足,两只脚跟山羊蹄子样小巧。老人见木头要被他们无缘无故抬走了,急得满院子来回乱撞。

秀明婆婆骂:“老天杀的!木头是留着给我打房子用的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想让我老婆子睡到廖天地里吗!”

显然,几个抬木头的民兵和匠人,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听起来有点严重的问题。这并不是他们去想的事。他们只管听从命令埋头干活。再说,这种节骨眼上,谁敢去捅马蜂窝呢。报信的人见状,急忙抢先一步把秀明婆婆的腰抱住了。